这是酷热的夏天,太阳从东边出来,阳光像烧红的烙铁,一直紧贴着这块高高低低密不透风的山地。老人从柏树下退到屋檐下,退到堂屋里,还是觉得热。孩子跪在干净的水泥地上,完全投入地玩玻璃弹子,汗像裹了灰泥一样,在细腻的脸部皮肤上泛滥出一片泥沼,然后在下巴上拧成一股股绳,汗水从这绳上下淌。老人看到了孩子在暴晒,于是,扯开嗓子,大声命令孩子回到屋里来。孩子各自回家,村子立时安静起来。
门前的田野还是绿色的,一季杂交稻已经抽穗,正在弯腰画出动人的弧度。稻子长得不错,密密匝匝,绿色的颗粒重重叠叠。每一条稻穗都有一支笔直向天的青色箭叶,静静地感受季节的讯息。庄稼地不想田野了,大部分地长着荒草,稀稀落落,还无精打采,像一幅黄色涂抹不均匀的油画,时常露出一块灰底。果园的篱笆残缺破败,长着一些青藤,里面有斗状的坑穴,一边堆积的褐色的土堆,土颗粒可数。桔树结了果,看起来不错,但这里的桔子还没有熟透,你亲眼看到过一个两岁不到的男孩,是怎么被这桔子酸得挤眉弄眼现出一副憨态的。
路上荒草茂盛,走起来,感觉脚下十分的柔软。河坡上,芦苇连了起来,给小河砌起了两道绿色屏障。小河的上空,被这蓬松的绿色占领了大部分,原来的河滩和浅水区,现在长满了水草。河流在水草里绕来绕去,形态如同沟渠。再过些日子,水草和芦苇合谋,这河也许就消失了。人们的记忆不会消失,可记忆没有力量改变现实。当年放牛的少年,现在已远走他乡,放鸭的孩子,现在去了石场。他们一边让家现代化起来,一边让熟悉的家园逐步退化,让青草长到屋檐下,既狼藉,又荒芜,仿佛已不是先前的家乡。一条狗不经意从草里窜出来,摆出一副战斗的样子,几声吠叫之后,不知道从哪又冒出了几条狗来,都夹紧了尾巴,向着你龇牙咧嘴。这时,你才突然发现自己在它们那里,只是陌生的访客了。
一群狗叫起来,另一群狗也叫起来。村子,突然像变作了一个养狗场。巷子还是当年的巷子,虽然破败,可石板路还是那么的亲切熟悉。村子静下来,后山树林里“叫知知”发出的“吱吱”声,犹如身置于红尘之外。李树的叶子在门前如云样横着,柿子在阔大的叶子里,举起了小拳头样的青色柿子,石榴树还婆娑着形姿,仔细看,或许还能在起圆锥状的顶部找到一个红了皮的石榴。远一点,是一望无际的丰收的田园。只是,一声巨响之后,房子震动一下,老人说:对面两里外的石场又放炮了。又感叹:现在的炮越来越厉害,再这样下去,房子都要被震塌了。可是,现代化就是建设,建设就是破坏,破坏就是……
又听到狗叫,看到一个妇女。你突然觉得,这狗也是冲你叫的。当年,你们没有私奔成功。村里没有人知道,这只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过了二十年,当年的交往仍然那么生动,让心有如鹿撞。只是七夕已过,你们也只是遥望,然后各自回家。狗被孩子唤走之后,村子又恢复平静。你坐在哪,一动不动,看着门前的石板路,看着青色的田野,看着干净的蓝天,你感觉自己开始立体和混乱起来。你渴求狗叫,但是,狗一直没有叫。门前的路像绳索一样,将你的青春捆绑起来。田野像一块幕布,放映出你对着远方张望的样子。你像幽灵一样从泥墙土缝里钻出来,桃花灿烂,你裸着的身子被穿上了新衣。你双手使劲搂着头,却并没有制止这些不发生。
入夜,狗叫不停。时而聚,时而散,时而一声,时而众吠。时而在窗外,时而在村头,时而在塬上。时而在立定狂吼,时而在追逐,时而在纠缠。这是一个小村庄,多老人和孩子,是个脆弱的小村庄。几次被狗吼醒过来,睁眼看看,面前是黑色,窗外是灰色。又闭上眼睛,昏昏去睡。早上醒来,家人一如平常。早饭过后,太阳光逐渐猛烈,孩子仍在路上玩,忘乎所以。狗在巷子里神出鬼没,犹如传说。村子安静,孩子和狗和谐相处,犹如童话世界,却又充满隐忧。他们或许并不孤独,也不缺少爱,他们已经习惯了留守,习惯了与狗作伴。而看看四周,田园是田园,一直是那样,大地是大地,在荒凉。他们有他们的童年,他们将有自己的记忆的核心,父母是不是在杞人忧天?
狗又吠叫起来,一个孩子抬起了头张望,几个孩子抬了头张望。
狗叫停下来,孩子们转移到屋檐下,埋头继续玩。
外面,阳光很明亮,大地很凝重,人们很安详,狗在晃来晃去,在提示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