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高粱是成片的,在电影上看到的,如瀚海。南方的高粱是成圈的,南方土地少,地里种红薯大豆和辣椒,高粱种在地边上,像给地拉上了一道会长的围墙。
第一次见到高粱的并留下印象的时候,我还是一个不敢一个人离开家门的小孩子。那是一个六月的晌午,阳光一动不动,凝聚在湘南的土地上。村后面的山静默无语,像个奔跑累了,耷拉了的脑袋。四姑拿一支扦担,一把小割禾刀,然后带着我出门。割禾刀割了无数薯藤,皮面上粘了薯藤的浆液,同时也被掩埋了光芒。我要拿割禾刀,它的样子长得像一弯月亮。四姑不肯给我,右手牵了我,左手握了割禾刀,胳膊窝里夹了扦担。门前的路是土路,路中央有不规则形状的石头,路两边是没有骨头的青草。路面被太阳晒得烫脚底板,我们就踩在青草上,向西走去。在青草上走,脚底板像爬满了蚂蚁,痒痒的,又酥酥的。
西边是大家的自留地,大家随意种自己喜欢的庄稼。
自留地边缘,种的都是高粱。
地里的高粱长得比我高。
高粱长得比我细。
高粱的脚叶已经干枯,叶尖垂在地上,一动不动,把整个叶片定格了。高粱杆正在由青色向黄色过渡,用手指使劲掐,也掐不出一条印子来。高粱穗向我垂着,无语无声。远处像一幅模糊的油画,四周很安静,所有的高粱都笔直地站着。薯藤瘫在地上,奄奄一息。庄稼地下面的禾田像一堆新煤,泛着淡淡地青色光芒。四姑在割薯藤,偶尔有蚂蚱从她脚边弹射出来,落在高粱叶上无处寻。我要蚂蚱,四姑很快就能帮我揪住一只,然后交给我。蚂蚱有两条锯齿腿,刮在手上生疼,我弄下一支来,便放了蚂蚱,专玩它的腿。四姑说:你捏死它,不捏死它,它会回来复仇的。可摇遍了高粱杆,也没找到那只缺胳膊少腿的蚂蚱。那时候,我就开始提防蚂蚱。在经过每一棵高粱的时候,都担心有蚂蚱飞出来咬我。然而没过几年,蚂蚱日渐稀疏,就是专门寻找,也是难觅其踪了。
高粱仍在,雁鹅再也没有出现在家乡的天空上。
高粱仍在,我已经没有了啃高粱杆的欲望。
种高粱不再是为了备饥荒,而纯粹是为了喂猪。
或者纯粹是为了高粱毛。
砍高粱的时候,父亲要先磨刀,割草刀。磨亮了,用手指试过刀锋,然后才带着扦担出门。到了地头,撇了扦担,一手握刀,一手揪住高粱穗,挥手就是一刀,刀刀利索。高粱穗还带着两尺多长的高粱杆,砍一棵,高粱穗下来,就放在高粱脚边。放眼看去,可以看到高粱杆顶端十分干净锋利的斜面。高粱穗被劈下之后,剩下的植株会慢慢干枯。九月之后,农闲了,人们拿了锄头来,一棵一棵连根刨出,让太阳晒几个日子,然后在锄头上敲掉根上的泥,拣起来,扎成一捆一捆,担回来做烤酒的燃料。高粱米被人们从穗子里抽打出来后,穗子形同刷子,我们那里的人叫“高粱毛”。人们在寒冬腊月的闲空里,就将那些高粱刷子扎成扫帚,搁在门后面,成了农家一年四季常用的扫地工具。
猪吃了高粱米长膘,直接体现了高粱米最大的经济价值。
而在某夜,我举手剁向喂猪的薯藤的时候,左手中指感到了一丝丝凉意。凑到油灯光下,只看到饱满的中指指腹被削平了,一片惨白。我把中指指肚削了去。过了一会儿,血涌出来。我告诉父亲,父亲看了看,带我去诊所。出了门,可以看到满天繁星。在穿过高粱地的时候,可以听到高粱长长的叶片相互缠绕摩擦出来的悉悉声,使得大地似乎更为寂廖。侧头一看,星光下犹如站了无数个人,在飘来挪去,在呼喊,又像在低潮。我想起了四姑,想起了天鹅,想起了无知却有趣的童年。四姑已经离开,跟另外一个村的男人成家,像一棵高粱一样守在土地上,不离不弃地过着日子。
面对黑夜,我像一只成长的蚂蚱。我握着自己的伤指,像一只断腿的蚂蚱一样,心里充满呼喊的声音。不是因为痛,是因为我的青春正在向一棵高粱成长。面对高粱,我看见了自己幼鹿一样的心灵,在慌乱的寻找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