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豆,我们那里叫五月黄。
五月,也是一个青黄不接的季节。
湘南的五月,草长莺飞阳光照耀,男人脱去了褂子,阳刚起来。女人裹上了头巾,或者戴上竹笠,长衣长袖,随在男人身后,进田间里劳作。田野茵绿连天,偶尔可以看到一两只蜻蜓在禾叶上空飘起飘落。田埂上,种有一行或者两行青豆。水田边的青豆水分养料充足,长得比地里的茂盛,但很多时候只长茎叶,不长荚。侍弄好了稻禾,回家了,女人通常会顺手在田埂上掰几棵豆杆带回去。豆荚还青青的,甚至没有十足丰满起来,面上的一层绒毛还没有褪去,紫色的花还在枝上小小朵的开着。可嘴馋的妇女却管不了这多,喜欢的就是这份新鲜。一手拎鞋,一手拎豆杆,走出田间,走到小河边,抛下豆杆,往河埠头的石头上一坐,一边捋水洗脚,一边看河水里的样子,一边感受溪水柔柔掠过肌肤带来的惬意。
乡村立在阳光里,像个晒得正起劲的小伙子。
瓦片似乎要冒出了青烟,巷子里的石头,烫得脚板要人跳起来。四处追逐母鸡的大红冠公鸡,这个时候窝在火红的石榴树下;小狗趴在檐下,伸出舌头,懒得吠叫一声了,唯有此时的房子,完全曝露在太阳下,黑的瓦,黄泥的砖,都一清二楚。
女人走到屋前,在门前扔下怀里的豆杆儿,进了屋,取下头上的竹笠,放在门后,进里屋取一瓷饭碗,又一手从堂屋里扯出长凳放在大门口,然后坐下来,一边剥豆荚,一边歇凉。门前树下呆着的公鸡母鸡见女主人回来了,呆不住了,窜过来啄走一管豆荚,跑到石榴树下翻来覆去的啄起来。
孩子在地里摘了一把辣椒,用衣襟兜了,走到水沟边,发现了小鱼儿,把辣椒搁在沟渠上,自己趴在沟坡上,悬了半个身子,伸了手去浅水里捉那小鱼。
妈妈摘完豆子,立在门前一声叫唤,孩子立马撑起身子,蹲起来捡了地上的辣椒,小狗样迅捷的跃过了水沟,往村里跑来。
辣椒炒青豆,农家五月最平常的菜肴,煮熟的青豆儿浸了油,青得油光发亮,吃起来也是齿颊生香。宁远的名菜炒血鸭,配菜主要是青豆、子姜和辣椒。青豆的清香味儿和子姜的辛辣味儿,闻起来十分诱人,恰到好处的烘托了这道菜的特色。炒血鸭是家常菜,可是,在当时的生活条件下,也只是有重要客人或是在重要的时节才有机会做来吃的。做了炒血鸭,孩子常常要了鸭爪子,抓在手上,走到伙伴群里一边啃,一边玩,模样儿十分的自得。
遇到圩日,男主人头一天就从地里拔一堆豆杆回来,一家人坐在堂屋里剥豆子,剥到是人睡静时分,双手指甲疼得都要掉了,才凑足十来斤青豆子,天亮了用竹篮提到街上去卖。
青豆儿黄了,就到了六月,这时候,地里的豆子就叫六月黄了。
黄豆硬铮,通常不直接用来做菜,而是用来做豆腐。
卖豆腐的来了,村里人可以直接用黄豆换。
湘南六月是一个收割的季节。四村里的人民,正在双抢,忙得无暇顾及地里的豆子。稻子收完,二秧插好,地里的青豆就成了黄豆,豆荚泛黄,果实饱满,在烈日下鸡爪一样的躲在豆叶下一动不动。圆圆的豆叶却受了高温,在慢慢地泛黄,从叶缘到叶柄,一两个早上,就随风脱落,将豆荚暴露在阳光下。邻居每天都要去地里看一看,当豆叶落得差不多了,某个清早,担了筐,把豆子连根扯了出来,担回晒谷坪晾晒,两个日头下来,豆荚干裂爆开,晒谷坪上一片噼里叭啦响,一颗颗圆圆润润的黄豆自己滚落出来。大人捡去面上的豆杆,筛掉杂物,用化肥袋子将黄豆装了,扔进粮仓搁起来,到了年关,做年豆腐用。
如果地里黄豆的收成好,腊月的时候,就可以拿出一袋来,到街上去换钱。
买黄豆的人家,也是为做年豆腐准备的。
在湘南乡下,过年前的几天,总是要做几锅豆腐,或油炸或霉酵,然后腌在坛子里,应对来年春天的青黄不接,周而复始,都不含糊。
除了五月青豆六月黄之外,当时还有一种叫“禾杆豆”的,河坡上的头季稻抽了穗后,择个日子干了田水,然后把豆种撒进去,收稻的时候,豆苗都快长出枝丫了。在收二季稻前收“禾杆豆”,村里男女劳力齐上阵,一天下来,晒谷坪上的豆杆就堆出了几个个小山包。孩子们就在这山包上挖地道捉迷藏,玩得不亦乐乎。“禾杆豆”种了几季,小河上游的水坝修好了,有了水源,那片靠天田就没再种过“禾杆豆”了。“禾杆豆”颗粒如绿豆,什么滋味就忘了,但大家一起劳动的火热场面,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了。往昔往矣,我还是喜欢五月的青豆,盖因为一个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