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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野蕨 草蘑 清明花

还有几天,就是中国人最看重的清明节。清明节前,我确定不了具体日子的时候,总得打几个电话回去,问问千里之外的父亲,还差多少日子就到清明节了。乡里的人用农历,不用扣指头,就知道二十四个节气在那时。今年却是个例外,因为经济不景气,好久不曾寄钱回家,心里总觉得有个疙瘩,又怕父亲问起他乡生活,更是耐住乡思情,不敢轻易打个电话回去。只是今天傍晚,家里来人吃饭,我去下面小店要熟食,看到了凉拌的野蕨,才想起清明,想起遥遥远远的故乡来。

老家的野地上和山上是有野蕨的。去年清明回家,还跟姊妹拿了篮子,到庄稼地边的野蕨地,找嫩嫩的野蕨芽。以前去山上扫墓,跟三叔、大哥、老六几个,到大山脚下的山坡,给一个太祖爷爷扫墓,那墓前就是遍地的野蕨,都长到小腿膝盖,密密麻麻。我年少的时候,也跟邻居到山上割了野蕨做柴火。但是,很少想到,那肥肥的紫茎,在顶端蜷叶如拳的蕨,就是从这一般高的柴蕨里长出来的。其实,每到清明节,街上也有卖蕨和小笋的,用稻草绳捆扎了,一小把一小把,摆在地上卖。街上卖的,都是用开水焯过,嫩嫩的,软软的,回家用了猪肉米汤炒了,其味特鲜美。儿时,母亲每到圩日,就买回一小把,煮了尝鲜。我们家后面有山,但长草不长蕨。这回去扫墓,风和日丽,一路上都可以看到肩挑手提的人。有的家庭根深叶茂,祖上坟头埋的散又远,通常会跑上一整天,才一个一个问候到。清明节的路上,没有雨断魂的凄凉与苦楚,而多是人马层层。在路上遇了很多熟人,散了很多烟,才到山上寂静一处,觅得一个小土堆。叔叔说这是祖上哪位哪位,你们要记住,以后就你们年轻人来了,我们这些老头子不来了。我们唯唯诺诺,可总是记不住墓地的方位。下了山,就忘得干干净净。而惟有这一次,我们转身,大哥就惊奇起来,原来,他在脚下发现了一根一根的野蕨,像孩子在风里跳跃。我也俯下身来,在老蕨窝里寻找,很快也找到了一根一根在风里轻微摇晃着头的还带了一层薄薄的黄粉的野蕨。叔叔便停下来,找一块裸露的大石头坐了,点一支烟,看完山下的田地与村庄,又看我跟大哥摘蕨。那副样子,好像远离了尘世,在这山间,悠然自得像个诗人。

我跟大哥采摘了一把,看看天色,又扛了锄头,挑了纸钱筐,跟三叔叔和伯伯去它处。我们祖上的亲人,墓穴相隔都较远。别说青山有幸埋忠骨,先前的百姓,喜欢那里的风水,百里千里也要抬过去,占了那个位置,让自己安心,让后人放心。我的先辈贫寒,但也抬到了十里八里之外,找了地形放下,才了结一生。而从今天看来,也看不出高明。或者让后辈在这个特定的日子里,在四野里走动,感受山川河岳的壮丽美好,更爱护和珍惜生命,才是前辈思想中隐藏的奥秘吧。下了山,往另一座山行进。叔叔说太祖公的墓就在那山后,我们沿着水渠走了两个山脚,过了一个村庄,还没到,于是疑问叔叔是不是用了缓字诀。叔叔用手一指前面,说:看到前面那棵棕树了嘛,有一块大的黑石头,下面就是你太祖公的墓。我们看看,至少还有三里地远,中间有庄稼地、油茶林和荒草地。而且天暗了下来,风都有点凉了。叔叔说:快点,走多远算多远,要不雨来了。话说完,几个还走不到百米,雨就来了。大点大点的雨,暖暖的洒下来。跑了几步,我们就不跑了,跑来跑去,都跑在雨里,白费劲。叔叔说,去前面的油茶林里避一避,我们就佝了腰,进油茶林。不佝腰不打紧,一佝腰竟发现了地上有白花花的草蘑。大哥兴奋起来,在筐里翻塑料袋,一边感谢太祖公,是太祖公要了这场雨,让我们发现了这一地草蘑。大哥在筐里翻来翻去,只有一个装蜡烛的塑料袋可用,其他的装了香、纸钱,都见不得雨,惟有红蜡烛不怕雨淋。叔叔笑道:高兴得太早吧,天是有眼睛的,只能让我们带这么多走。后面赶上来的大伯也附和,说是啊是啊,没有天,这世道早就变了。

我们摘了蘑菇,看着林外的雨像断了线似的,就说:雨小了,我们走吧。大伯从树脚里钻出来,看看天,说:走吧,这雨反正也不冷人了。于是,大哥挑了筐,跟长辈说起了晚上“吃亲”的事。在湘南,尤其是宁远,把清明扫墓又称作“挂亲”。我的理解是挂念亲人。挂亲回来,把祭拜过祖先的鸡、肉拢在一起,再添几样小菜,各家有酒的出酒,有力的出力,坐在一起,联络感情,叙叙亲情,喝一杯酒,聊一下古今中外,其乐融融。大伯说:今天得了这么多野味,晚上当然回去要“吃亲”了。大哥说:我家有酒。叔叔说:酒就免了,我那里还有从城里拿回来的瓶子酒。几个人有说有笑,向那棵棕榈树走去。即使上山下山在山林里转弯抹角走了一个上午加半个下午了,大家仍然兴致勃勃。在农村也惟有这个时刻,分成了几家的族人才可以凑到一块,一起缅怀祖先,默念劳苦功高的先辈们,珍惜前辈留下的声名与荣誉,还可以增进大家的亲情,在需要帮助的时候,大家出个手,拉一把,维持整个家族的团结稳定。

给太祖公扫了墓,在坟头上插了一枝纸钱花,燃香烧纸钱,作了揖,祈求了保佑,我们又向另一个山头走去,然后,就折回家,没有扫完的,次日来补。湘南,把清明前三天后三天都算是清明。在这个时间段里,都是可以带了亲人团,凭了记忆,找了先人坟墓来拜祭的。第一天我们也是找了近亲或血亲的墓葬来祭拜,而路远又是旁系的,通常会头天起了心第二天去拜祭。我父亲去的时候,还会在边作揖的时候边唠叨昨天去给谁谁“挂亲”去了,今天来迟了一步,恳请原谅云云。那虔诚的样子,令人不敢去打扰。奶奶在世时常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在清明这个特定的日子,雨都不断的给先人清扫出行的路,作为凡俗的我们,那一双肉眼,哪能看清真相?心有敬畏,做事对良心,也未尝不好啊。走下山来,走到水渠边,夕阳出来了。大伯说:你看你看,祖上是有眼睛的,拜完了,放我们走了,天就晴了。回头,看到山崖畔畔上、山坡坡上、灌木丛上,有一枝一枝亮眼的嫣红,映了阳光,格外抢眼。大惊小怪,没见过清明花啊?大伯说。就是没见过嘛。我们还狡辩。其实,我们是见过的,三月“割青”的时候,妈妈或者姑姑也常折几枝清明花回去逗我们。那花不仅艳,还是可以吃的,味道有点酸。我们放下筐,要去折。大人说快点,不快点就先走人了。我跟大哥兔子一样窜上去,又牛一样窜下来,呼呼带风。一个人手里拿了几枝清明花,吃几瓣,笑着,爬了一天,也不觉得疲累。晚上还要在一块“吃亲”,更多人聚在一起,更亲热。

那时候到清明节,对孩子来说,是一件乐事。虽然有凭吊祖先们的沉重,但人土相隔,逝者已逝,能在这个特定的日子来看看那个坟堆,来添一抔土,来默想一下悼念一下,记了恩情,露一个笑脸,高高兴兴,我想,这才是土下或天堂里的人所乐见的。他们在另一边,希望我们过得好,开心,而不是过于沉重,被凡事牵绊迈不开步子,拓展不开人生的境界,去重复的浪费生命,才是可惜的了。我心情沉重或不安,是我多年在外地,每当此时,想起湘南野地里的野蕨、草蘑和清明花,消逝的一切,犹在眼前。静夜向北燃一瓣心香,虔诚的向另一边的先辈问安,并且祈求保佑,保佑我平安,保佑苍生健康,保佑天下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