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家坪是宁远县北部重要的行政中心和农贸市场,聚集了几十家商号,供养着镇上三千多老少爷们。原来的省道是直接贯穿柏家坪镇子的,马路两侧逐渐发展成了露天市场,河水一样喧哗的声音里,堵塞的车辆和招摇过市的人相安无事。后来新修的永连公路在镇子的东边新辟路线,在边缘上划过去,还给了柏家坪一份安静。这是新的面貌,包括那些新修的街道、楼房和路上的人,都在给人一种新的感觉。这年头变化太大,也快,昨天的感受还没有消化,面前的风景就像被油漆工重现刷了一遍,换了颜色。昨天我们还流连于舂陵商场的精致,在檐下数过路的姑娘,讶异于乡村的浪漫风情如此多彩多姿;也曾因镇里有绿墙黑瓦的小书店而心里踏实一些的时候,老房子的改造、四周的田园却正在被规划成商业街和私人住宅区。火柴盒一样的房子一座一座竖立起来,看起来柏家坪有了小城市的模样,但温软的田园性格,是否能重新赋予柏家坪内涵呢?
在公元前124年,汉武帝封长沙定王之子刘买为舂陵侯。舂陵故城在现存柏家坪西北角上,舂陵侯墓,在镇子的东北角。80年代末,我在舂陵中学求学的时候,跟一帮同学还在路边还眺望过舂陵侯墓。那是一个荒山,暮色里,野云垂落,岭脚下,一个“人”字屋梁若有若无。听同学说,墓是被挖开过的,有六层,层层有机关,谁也不敢下去。这只是传闻,具体情况怎么样,我不知道,我没有去过。就是舂陵故城,我经过,但也没有看出来那是有两千年历史的“汉城”。那只是一片菜地,白菜一棵一棵,行距间距适中,是老农的手笔。远处是农田和山岭,落在山岭脚下像一颗一颗黑豆一样的村庄,农田在初春的小雨里漠漠生烟,扎眼的是河边高大笔直的槐米树,新叶未出枝干如铁的样子,劲力十足,觉得它们才是大地的守护神。柏家坪或许没有这般诗意,他们的营生,就是算计生活。奶奶在生时,常对我说:“刀不利,砖上磨;人不利,街上学。”现在明白,做生意就是以自己赢利为目的的。前辈颂扬的古道热肠,不是可见利即忘的。街上的人把“买卖不成人情在”时常挂在嘴上念叨,人情,才是这个镇子的核心。
现在的街,已不是街,而是一个庞大的市场,各种东西杂然而陈,各种气味四处迷漫,而且,地上了浇了水泥,天下的雨、卖水货带来的水,使街道的路湿得如同泥田,在地面泛出了一层一层的泥纹。转了一圈,我们决定去柏家坪的老街上走一回,那里有我们共同的生活记忆。老街在镇子的东面,全长约一公里。两厢房子铺面一对,中间的路即成了街。房子前出滴檐,檐下走廊相连成通道,可从头至尾一间不漏的把铺面连接起来。每间铺面两侧立木柱,支撑滴檐。门面皆为板壁,经历风雨和岁月,下面部分泛黄甚至腐败,上面部分结了风烟灰尘,一片深黑。檐下走廊和街道都铺青石板,经年累月,被脚板磨得平面光滑如镜。街上分段成市,糠市、米市、布市、鱼市、肉市、菜市、牛市、猪市,井井有条。从山里出来卖时蔬的,见缝插针,也能觅到位置,或在肉案前放下篮子,用一块砖头支起来,向着街心。篮里盛的是新摘的野蕨、小笋或蘑菇,都是稀罕物。街道上的人像鱼一样,钻来钻去。更多的场景问东问西,最后挤在一起,缓慢向前移动。当地有“赶圩赶到黑,才是一个好角色”的俗话,意思是买东西的等便宜,卖东西的等好价钱,坚持到底的才是好角色。
从永连公路绕到柏家坪的老街,我们也从记忆里转了出来,看到了阔别了近二十年之久的柏家坪老街。整体情况如昨,街、铺面、房子都还在,街上的青石板不见了,现在浇了水泥。有的铺面拆掉了,建起了楼房。有的房子年久失修,都向着南边在倾倒,可以看见墙上几根加固的木桩或檐下撑住板壁的加强木柱。有些铺面的门关着,有些开着,里面空荡荡的,见不着桌椅板凳等家什。街上也鲜见行人。有租用老街房子加工花灯的个体户,坐在门前串着彩灯,见了我们一行人,只睃一眼,又低头去忙手中活了。昔日的电影院,院门前的阶梯上堆放了各种木头杂物,墙上粉刷的石灰在一块一块脱落,檐下的巷子长了稀疏的青草,望出去,可见石头像羊群一样的散落的荒山。我们当年是戴着红领巾,在老师的带领下,一队一队的来到这里看电影。现在繁华已去,只剩下面前无精打采的建筑和藏在后面的可以看见的荒凉。一行人都在感叹,感叹生活变化的无常,也感叹岁月的伟大和无坚不摧。原来在这里可以看到一个时代的缩影,现在看到的,是岁月的遗忘。
我们继续往下面走,过一十字路口,下了一小坡,又是一截柏家坪的老街。左边下首中间的房子拆了,已下了地基,盖钢筋水泥的楼房。街面是连屋共壁的,拆中间一间毁隔壁两间。现场我们可以看到用许多根碗口粗的杉树做成的支柱,用大铁马钉固定,撑起两边欲散未散的“人”字型屋架,犹如看到一张破败的历史书页。对着那木头房子拍了几张照片,往前走去,才发觉,浇了水泥的地上,偶尔还可以发现一角青石板。同去的再伦老弟用脚蹬一蹬水泥地,说:“还不如以前的石板路,走起来踏实。”檐下坐着的一上了年纪的老妈妈接过话说:“我也觉得这水泥地不如以前的石板路。”往前转一个小小的弯,发现有两屋之间有一窄巷,近前一看是石砌的水沟。水沟上有一青砖闸门,在中央位置上,两边的大石栓仍在。青石门槛高约一尺,迈步出去,是新街。当年这门一关,柏家坪的老街即自成一家,便于管理和防患飞贼。在闸门边,凭吊了一把表面粗糙的青砖,然后我们合影留念,在门外废墟边又盘旋了一会,才意犹未尽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