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田院子,宁远最大的古村落之一,在宁北盆地,邻水而居,河堤由大青石条砌成,光滑整齐。出入北面是四条石桥,有拱桥,有平水桥,把外部的田野和村庄连接起来。按照老一辈人说法,原来这河,是护村河,河堤之上,是有城墙的。可以想象,平田当年是怎样一个雄伟的庄院。在西面不远处的田野之上,应还有一座完全由大青石条砌成的八角楼,什么时候坍塌的,我不知道,我见到的是沟渠之上的塔的废墟,地成了庄稼地,石缝里长满青草,旁边水流无声,田野稻禾起伏如浪,阳光没有任何表情,朝也温暖暮也温暖,照着这片山群下的古老大地,让人感觉人在这片天空下的渺小。
这塔已经成为记忆,而新出的村人起个房子,奠个地基,私自来人,把横在这里的石条抬回去了,这石塔或者在过几年,就成了一个空空的指向,历史就这样一来,被几个人的私欲湮灭。塔下面有石板路,一块一块衔接,逶迤至护村河边。这路的一边是平田学校,原来是一个寺庙,后因地制宜,改做了学校。学校后边有三棵高大的槐树,中间的一棵,树冠被雷电削去,心怀敬畏的人,以为有邪,或者树中有精怪,用了尺长大钉,钉进树干。其实这树已中空,我上学的时候,听了种种传闻,路过这树,也只是小心翼翼的侧了头,往树洞里偷看几眼,而从没有去用手摸一把,亲近一把。树之外是一个水潭,护村河的水和田野里沟渠流来的水在这里汇合,深不见底,读五年级的时候,一大帮人鼓起勇气,才去那水潭里洗了几回澡。河里顺水漂来一些生活垃圾,一只孤独的鞋,一只没人要的帽子,都会令水里游着的人们恐惧不安,不是因这水里有多少古怪,而是平田的深厚的历史,令懵懂的少年不知所措。而对水面漂来的一草一木心怀设想,以为那就是有关平田院子的万千故事之一。
护村河也不是一条简单的河。老一辈人称之为龙溪。是蜿蜒如龙,还是曾有传说,在很多年以前,这河曾出过龙子。河里的水清亮干净,流水翻银。十年过去了,百年过去了,千年过去了,现在它依然那么清莹,如果不避忌什么,那水是可以直饮的。河里的青藻随水流飘荡,偶尔有几只白毛鸭子浮在静水一角,伸着那一张红嘴,看着这个安静的世界。沿河有五个河埠头,一律青石砌就,条理分明,一点也不马虎。村里数千人口,依了这河浆洗生活。青石的河堤沿河蜿蜒,其长约两三里。河堤上有城墙和城垛,村人据此向外瞭望观察。盖因那时,平田的祖先和邻村因山因水发生争执,在野蛮时代,修墙筑城防御自保。而今城墙已无一垛,邻水而居的人们,把房子修得高高的,青砖黑瓦,矗在田野之上,显出古朴大气。有城墙,就有闸门。平田院子有数个闸门,除了一门北开,其余皆向河西。河西是平田的粮仓,广袤肥沃的田野,从舂陵立侯起,到宋代平田祖先搬来此处,一直受到重视。河西那边是郑姓人家,在刀耕火种时代,两边没有少开过战。平田院子的东边是丘陵,散布各山脚的村落,几乎都为欧阳子孙,因此,防务重点在西。闸门是村人进出之门,战时,也是村人守望出战冲锋之门。或许在修建石桥之前,连接外面的是吊桥,敌人来,平田人据河而守,敌人退时,放下吊桥,趁势而追。站在石桥之侧,望着青砖黑瓦的平田院子,看着那一块一块衔接而去的石板,无法想象一个村庄,如何有这么多的力量,在这山群里建一个石板铺就的村庄。
闸门已无可考,但父辈还是在说着闸门。在上一辈,他们心里是有闸门的。或者,他们是跟这村的历史是连接在一起的。从闸门进去,是巷子,欧阳氏的六千人口就住在青砖瓦房里。巷子里都是石板,巷巷相通,如同蛛网。陌生人进得来,如果无人带领,或者不问十回八回,是很难从这巷子里走出去的。我也一直在想,这村的建设,是不是参考了八卦图,或者暗合了八卦之数,才有了如此精致繁复的巷道。闸门之路都通向一个中心,即祠堂。由此可见,平田院子的祠堂不仅是供奉祖先牌位,还是族里长辈议事所在地。祠堂,平田院子的人又称众厅,大家的,或者大家开会议事的地方。祠堂两厢有厅,是开山祖之子嗣的,他们开枝散叶,后人感念恩德,而在众厅两厢修建。众厅正面是戏台,全族人娱乐的地方,其中是空地,约五亩,戏台后是塘,半亩见方,蓄水防火用的,整个村子有水塘五、六处,可见时人对火患的重视。巷道一侧必有排水沟,生活用水或雨水,通过排水沟到达水塘聚集。戏台边还有小房子,供看守戏台的人居住。
平田院子的戏台,在宁远北路极富盛名,从落成之日,到毁坏之时,它都没有衰败过。戏台由长约三尺、宽约一尺、厚约一尺的大青石砌成,台高约一丈,台上铺木板,分三间,中间为戏台,有屏风,两厢其一安排乐手用,其一由戏班子化妆用。其墙为砖木结构,飞檐翘角,挂铁马,正门瓦上左右塑狮头,威严有加。我出生后见过台上唱过大戏,黑压压的人站在戏台前的空地上,蔚为大观。后来戏曲衰落,挂上银幕放露天电影,也一样温馨。其中一段时间,也做过批斗人的舞台,一行人被绑在上面,然后一个一个被民兵从台上推下来。二十年过去,记忆犹新。或者,丑陋的容易记忆。戏台与众厅之间,是建筑。其中有两厅,右侧为公厅,左侧为向公厅。公厅是全村最高的建筑,上其楼顶,可鸟瞰全村,还能看到村外动静。公厅是欧阳家各房议事地方,后来办过学习办,当过电影院,办过药铺,迄今还在。向公厅是小厅,据说为纪念向荣而建。原以为此向荣是清代跟随憎国藩左右的清军将领向荣,但不可靠,还得向平田院子贤人求教证实。靠着众厅的两处建筑是商铺,铺门外三尺,均有飘亭,乃村中人贩谷粜米之处。其间空地,均由规整石块镶嵌而成。而今,旧房尽去,洋楼拔起,戏台拆毁,仅有众厅得到修缮,仍如当初,立在那里,被在五颜六色的房子的簇拥着,默言无语。
众厅修缮一新,祭奠先祖时,附近欧阳人家也有代表来,更远的江西的欧阳后人也曾来人祭拜,看来,欧阳家族在平田院子的历史,可谓不浅,这行为也践行了“天下欧阳无二姓,四海欧阳为一家”的祖训。其中的每一块青砖,或者脚下每一块石头,都是积淀了村子文明的历史,留存了长辈辛劳生活的痕迹。这么一个庞大的村庄,这么庞大的子孙后代,该有怎样一种胸襟和情怀,来面对村中心祠堂里的先祖,又该有怎样一种思想,来传承先祖艰苦朴素的遗风?走在每一条巷子里,看到每一户人家,看到一处一处的新的房子,我心里满是矛盾,既担忧又兴奋。担忧的是房子新了,也或者空了,有经济基础的还在附近的田野里盖了房子,旧的建筑和新的建筑驳杂,耸起的黑瓦屋脊与水泥平台交织,让人明白不了,欧阳家风何在。但是,兴奋的是很多东西都毁去了,平田院子原有的巷子没有改变,青石板,旧方向,烟火人家,把整个村子绕的氤氤氲氲,充满湘南大地独特的人文气息。不夸张,不做作,勤劳务实,守着那块土地,又不拘泥于那块土地,把生活过得灵通充实。
站在远处,看着变化了的平田院子,我还是如同当年的我,没有长大,由奶奶或者父亲带了,从北面的闸门进来,摸着青砖砌就的高墙,看着曲曲弯弯见不着底的巷子,和沿路敞开的门,及门里的天井亭柱,就像一个走进了童话的孩子,去四处寻找新奇。那么多的厅,那么多格局近似的房子,那么高的戏台,那么多人,住在一个近似封闭的庄园里,说一样的话,过一样的生活,鸡狗相逐,人语轻盈,内心温暖。原来,我想平田院子是不会变的,它那么大,那么深,那么厚重,怎么能变呢?把院子里的资源利用起来,就如同开发了一座宝矿,在湘南大地上,成为一个文化符号。可是,人是俗的,俗的人,要的是生活和自己的主见,往往忽略了集体利益和长远规划,在眼皮子下争斗,而忘记了很多年后,怎么给后辈留一个村落。私欲的膨胀,导致了村庄的变形,平田院子已经裂变成两个,一个是心里的,一个是现实中的。心里的古色古香,现实的,在改变,人们不断的拿出力量来修缮那些已被毁的,是可笑,还是心里空荡荡,需要一个精神的寄托?每次走过众厅,我都亲近我记忆里的那个平田院子,它在山群的掩护里,在水边,如一个童话境地,世代耕读,烟火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