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干脚有一句话:开心了要站到九家岭高头去笑。
有什么比站到岭尖上笑还高兴的事?一是后辈有出息,一是仇人得了报应。九家岭并不高,估计海拔不过1500米吧,却是山脚下东干脚的标志。上山的路是两个“之”形,山腰之下是石头,石头之间长满荒草,供生产队牧牛。山腰之上,是石山,其间平地开垦出来,种过红薯和高粱。年情好,可以得个一筐两筐,年情不好,只能得一把薯藤喂猪,或者得一捆高粱毛做扫帚。九家岭之下,是东干脚村,自然村,只有一个生产队,后来分班,从中间的巷子分开,分成两个班组。人一分,收入就有高低,高的人笑,低的人就闹情绪。意见不统一,上面来政策说分田地搞责任制,东干脚的人比任何村的人的行动都快,白天统计了田亩数,晚上就抓阄。人们憋足了干劲,不信过不了好生活。地一分,人心也分开了,天一黑,各归各家,东干脚只有狗在来往。至今为止,三十年了,也没见着有人爬到九家岭笑过。
现在的九家岭,已不是原来的九家岭。
我记忆里的九家岭,是有抱围粗的枞树的。隔壁邻居的爷爷上山扫树叶没回来,直到几个星期后,有人扫树叶经过,在树林里惊起苍蝇无数,近前看,才知死人了,已面目不清。隔壁邻居去认了,大家推敲或许前些天打雷下雨,这人遭雷劈了。年少时,我也曾去后山扫过树叶做柴火,只是,抱围大的枞树一棵也没了,只有枫树和乌桕。树林边缘的坡地,也被群众垦了,种了红薯。地种熟了,后来搞经济,又栽上山苍子。山苍子的树龄很短,还没出什么效益,或许在那么高的海拔,根本出不了什么效益,又被毁去,栽上了油茶。分田地的时候,油茶树也分了,效益不高大家都不去管理。几年下来,油茶就被荒草淹没了。1995年,县上领导到东干脚蹲点,把山也分了,发动大家种上了速生柏和外国松。2008年,那场冰雪像摧情手,那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被美丽的冰霜熬过之后,十去其七八,山上的树倒得一片狼狈,村里的老少病弱奈何不得,被邻村偷去不少。
站在山脚下,九家岭上仅有几棵速生柏立着,像石山一样挺立着,像离家的人一样孤单着。
童年、少年,我都曾跟着邻居到九家岭上放过牛。
一个人放牛,是一件十分郁闷的事。
一堆人放牛,却是十分开心的事。
牛是黄牛,进了山,埋头吃草,很难分清哪是牛,哪是石头。唯一的招就是盯着看,寻找牛尾巴。牛吃草的时候,尾巴是不停甩动的。
九家岭的南边,是平田、柏家坪、谢家,甚至可以看到双井圩的影子。
平田是一个黑色的村子,瓦屋聚在一起,像一大滴墨汁在面前渲染开来,十分的醒目。柏家坪是一个圩场,有白色的楼房。谢家有高耸的厅房,附近有一片黑色的松树林子。双井圩只有一点黑色的影子,但是,那条亮亮的舂水却还看得见。路在山下的田野上,路边无树无护栏,车辆也很稀罕。路像一条白色的带子,直直地拉进柏家坪的街,后来就看不见了。村里人家做饭,都把路上驶过的客车当钟。上午十一点,下午五点半,客车准时划过东干脚人的眼。车过之后,可以看见村前石板路上担水的人,继而看见瓦屋顶上飘出的青烟,饥饿的人就开始咽口水了。
九家岭的东边是山,西边是山。东边的山高矮参差,一座一座,长草长树长石头。下雨时,高山顶经常起雷火。雨过后,村里人就结队去山上捡火烧柴。那山离东干脚有七八里地,来往得一天工夫。出门的时候,都不忘用汗帕包一团冷饭,或一只红薯。西边的山陡峭,像一把大刀落在哪,缺口是山谷,锋口是山峰,在云里摩擦。这刀委实不小,从东干脚出发,到宁远县城,三十公里,它在,到九疑山,又三十公里,它仍在。它像一条巨人伸出的胳膊一样,拢着宁远北盆地。九家岭的北边,一样是山。阳明山。奶奶说:阳明山山上有万寿寺、白云寺、歇马庵、祖师庵等寺庵27座。地方志上写:“阳明山,名山也。荒蟠百里,秀齐九疑。”觉得意犹未尽,又写:“其麓险绝,几疑无路。有银沙十里,鸟道盘折,上与天齐。及登顶峰,左衡(山)右(九)疑,极目千里,身在云际,超然出尘。”可惜至今我没去过。
九家岭北面的山脚下,是何家村,出美女。
何家门前有一堵平水石桥,两孔,名清水桥。清水桥那头,是湘南最大的乡村集市——清水桥。逢赶集日,宁远、蓝山、双牌、新田、零陵都有人来做生意。罗坝、西塘立在原野里,舂水河畔,树木参差不齐。其他的村庄,都被山隐蔽了,只能偶尔在树林或石山里,见到一截檐角,或是一段泥路。
这一次上九家岭,是给地里的爷爷奶奶上坟。
年三十,湘南风俗,后辈得给前两辈的先人上坟,祭拜。
当年上山牧牛,奶奶是领头人。而今面前,黄草之下,是一堆泥土。奶奶已经成了墓碑上的几行字,和我们嘴里的一声称呼。我们离去,奶奶这个词,就成为一种奢侈品,很珍贵了。
燃了蜡烛、香和纸钱,我们开始给地下的爷爷奶奶作揖请安。脚下,是九家岭的森森岩石。抬起头,是年前特有的灰白的天空。
九家岭无言。这片大地无言。九家岭是湘南山地的一点一滴,人是时间一点一滴塑成的形象,我是这尘世的一丝一毫。站在岭峰上,青天在上,红尘在下,我心空空,流连于人的渺小和时间的美好。我们看到了风景,完全是因为站在了一定的高度。祭拜地里的先人,面对现实生活,我们该有怎样的一种胸怀?冷雨里的乡村无言,也寂寞。寂寞的山地,像沉思的海,化去凡俗人心中的块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