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由《诗刊》社选编、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1984年诗选》,收入了景颇族青年诗人晨宏的《接火种》一诗(原载《滇池》1984年第3期)。全诗如下:
当,最后一把
带着新鲜阳光气味的
有韧性的茅草
盖到新房的顶上
一个古老的仪式
庄重地开始了
德高望重的老者
把从宁贯瓦火塘里
传下来的火种
接到了新房的火塘
于是,一根根干柴
从年轻人手里
架到了火苗上
火,燃起来了
烧烫了老歌手
本来就热的嗓子
和文学系大学生
用景颇文写的诗句
接着,象脚鼓和竹笛
使所有人的脚
都有节奏地迈开
老人们树皮一样的脸
泛着红光
笑了、醉了、放心了
他们看见,上一辈人
传给他们的火种
也从他们手里
传下去的时候
不但不会熄灭
而且燃得更旺了
是啊,不少读者“笑了、醉了、放心了”。当我认真地研读了晨宏寄给我的百多首诗作剪报后,我也舒心地“笑了、醉了、放心了”。我不仅看到这个从莽莽景颇山林里走出来的青年诗人,矫健地登上当代民族新诗坛;而且感觉到他那“燃得更旺”的诗情肯定“不会熄灭”——因为他是吮阿妈的奶、喝景颇山泉水、吃山茅野菜长大的景颇汉子,因为他拥有贫穷而富裕的景颇山,因为他已经打下了较坚实的知识和文学修养的基础,因为他对自己的民族和这个世界的热爱是那样朴实、粗犷、率真和痴情,因为他对诗歌的追求是那样执着而坚韧,因为他的歌既属于他又不仅仅属于他自己……
为了评论晨宏的诗歌创作,我虽然与他很熟,但不得不例行公事地请他写了一份简历与自白。现在不妨披露于此。
简历:
晨宏,原名尚正宏,男,1959年2月生于陇川县王子树山区的景颇山邦角寨;
1978年10月考入北京中央民族学院汉语言文学系;
1982年7月毕业后分配到云南民族学院民语系,担任“景颇族文学”教学;
1985年9月考入云南大学中文系助教班“现当代文学专业”,现为云南民院民语系助教;
从1980年开始练习写作,到目前为止,发表了90多首诗歌,30多篇散文、小说和评论研究文章。1985年5月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云南分会。
自白:
我是个景颇人,深知山里人的不易。我自知没有什么常说的才气,也不懂什么世故,只是为了我们山里人能被人看得起,只是为了我们景颇族在人们的心目中不仅仅会唱“民歌”,当然也为了我自己和养息了我的故乡和土地,我才大胆地拿起了笔,而且决不放下。
我与晨宏的书信住来是从1981年开始,那时他在中央民族学院读书,我在他的家乡德宏州文联编辑《孔雀》,他给《孔雀》投来诗稿,我给他回了信。1982年底,州文联为举办景颇族文学讨论会,我去与云南民院的石锐、晨宏、岳丁等联系有关事宜,从此我与晨宏交往更频繁了。我到昆明必去跟他谈诗论文,探讨景颇族文学的发展问题;他到德宏体验生活或回家探亲必来我的寒舍一叙。他称我为老师(不敢当),我呼他为贤弟(还恰当)。有人说,我对晨宏是厚爱的。这话不错。在《孔雀》1983年第2期上,我专门评点了他的优秀诗作《故乡,我要走了》,引起了读者的注意;确实,《孔雀》上发表他的诗的首数特别是组诗的次数是首屈一指的。为了培养和推出一个民族文学新人,《孔雀》是竭尽全力的。
从1980年以来,晨宏先后在《团结报》、《孔雀》、《怒江》、《边疆文艺》、《滇池》、《云南日报》、《山茶》、《青春》、《大西南文学》、《民族文学》等报刊上发展了100多首诗歌。他的诗,有的被选人德宏州三十年诗选集《孔雀翎》,有的诗被选人《当代校园诗人》,有的被选人《诗选刊》及《1984年诗选》。他,作为一个景颇族青年诗人,在云南诗坛和全国少数民族诗坛已经受到了人们的关注和瞩目。
三
晨宏放开稚嫩的嗓子时,就在《我的歌》中唱道:
布谷鸟叫了,该撒种了
我唱着歌。
翻开古老的土地,
在深深的犁沟里,
我撒下一粒粒种子
也播下了我的歌。
当新苗青了的时候,
我的歌也绿了。
秋天,田野里一片金黄的时候,
我的歌,也该收获了。
好吧,让我们来“收获”和欣赏他的歌。晨宏考上中央民族学院,从滇西边陲的景颇山林到祖国首都北京,这对他来说,无疑像小溪流人大江,像小鸟插上了金翅。发表在《民族文学》1982年第7期上的《合欢树下》便是他激动心情的喧泄:
阿妈,你看吧,
我们像兄弟,我们像姐妹,
我们是亲密的一家。
看了这张照片,
阿妈你再不会担心我们会打架。
我们都是祖国的斑色花,
开在祖国的合欢树下。
晨宏一方面勤奋地学习,在知识的海洋中遨游;一方面孕育他纯朴而深长的诗情,向故乡唱出了一曲曲恋歌。“我虽在千里之外的祖国心脏,我的心呀,却和孔雀之乡紧紧连着。”(《献给“目脑”盛会的歌》)“斑色花开的地方,是我可爱的家乡……每当我把家乡思念,总爱把斑色花歌唱。”(《斑色花开的地方》)在《给小溪》一诗中,作者将这种深挚眷恋之情通过家乡的小溪自然而灵动地传达出来:
我也悄悄地拿起了笔,
但我想象不出海的模样。
于是我想起了你,小溪
你仍在我的心上流淌。
我想起我抱着竹筒,
跟着阿妈汲水的早上。
我想起炎热的夏天,
你给我的一片清凉。
我想起你潺潺的水声,
就想起妈妈低低地歌唱。
是的,我没见过大海,
关于大海,也许
我永远写不出我所希望的诗章。
那么小溪,
我从小生活在你的身旁,
我想,对于你
我的歌,为什么
不可以像那位诗人的一样。
可以说,晨宏从小就生长在民间文学极其丰富浩瀚、绚丽多彩的民族中,他的创作的“根”本来就扎在这块沃土里并且也不会离开这块沃土。他“从阿妈的故事里,我学会了这支歌。”(《舂米歌》)“像父亲那样,他喜欢唱歌。”(《歌手的儿子》)歌唱景颇山,歌唱像高山一样的民族,歌唱民族的历史和现实,自然而然地成为晨宏诗歌的主题和主旋律。
同时,我也感觉到,由于晨宏有他自己独特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的生活经历和感受,“童年,是人生最富有的矿藏/还有那颗/透明得像水晶一样的童心/是我生活的/永恒的太阳”。因此,在他获得较深的文学修养和学会了思考后,在他大学四年学成,“扬帆远航”的时候,他必然地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社会,用自己的感受去体验生活,用自己的嗓子去歌唱自己的民族,用自己的个性去感悟和拥抱缪斯。晨宏是这样去描述自己的《童年》的:
我的童年
属于山林里
一角钱一堆的菌子
属于弯弯的背水路上
那些睁大了眼睛的露珠
属于那支和小鸟合奏的
牛背上的牧笛
没有滑梯上的嘻笑
没有气球上漂亮的色彩
当然,我不是说
童年,缺少得太多
当火塘边的那个故事
经过风吹日晒
变成一粒成熟的种子
萌发在我的心上
当那些歪歪斜斜的脚印
在我学会思考以后
变成羞涩的
但是能打成铅字的诗行
作者越来越清醒地懂得,拥有这样的童年虽然是酸涩的,但对于一个矢志文学创作的景颇族青年来说,并非不是一种幸运或馈赠。于是,随着作者思考的深化,在他的诗歌创作中,便呈现出一股不可遏制的历史、现实、自然、社会、人生、民族与世界交织的厚重的积淀意识;也呈现出他诗歌中的特殊情愫的多层次多方位多色彩的放射;庄重的使命感与现实的冲突和复杂的思想倾向的鼓噪激荡。
四
博大的母爱与对母亲的敬爱,慈母眷眷的心与儿子拳拳的心,经纬密织地交响于晨宏的歌唱中。晨宏把大量的歌真挚、纯朴而深情地献给他的景颇母亲——《星星,请你告诉妈妈》、《阿妈,让我走吧》、《我就要见到阿妈》、《阿妈的信》、《不老的微笑》、《母亲》、《酸茭》、《阿妈的太阳》等。作者这样真实而深情地写阿妈:
记得,阿妈对我说过
她是阿公
用五头牛
换来给阿爹的
为此,她哭过
也逃跑过
换来的,只有
绳索和刀背的疤痕
同时,晨宏又这样赤诚地倾诉对母亲的爱:
当我第一次
用刚懂事的小手
为她揩去脸上
苦成的汗水时
她流了好多好多的泪
那以后,她背着一家人生活的重负
竟然像当姑娘时那样
轻松、飘逸
就连分娩时的痛苦
也变成了甜甜的回味
她相信我会变成
牯牛一样的男子汉
像一座山那样保护她
还说,我是她的
带着露水的
嫩生生的太阳
歌唱母亲,这是一支最美的歌,也是人生永远吟唱不息的歌。在晨宏的诗歌中,他唱得最富情感的并且使我也激动不已地去回味去思索的正是这一类歌。诚如作者说的,只有“读懂了那双母亲期待的眼睛”,只有理解了母亲那“不老的微笑”,只有品尝到母亲“晶莹的泪珠和汗水”,只有“懂得了关于‘母亲’更多的含意”,才能懂得应该怎样去生活,去学习,去拚搏,去歌唱……
晨宏也将他的歌,献给阿公、阿爸及景颇山的男女老幼们。在这一类歌中,我却感受到一种更复杂、更深沉的思想感情的交汇,它们包容着爱的质朴、思的忧患、哀其不幸、恨其愚昧……在《阿公,你不要生气》中,作者以亲切、清新的诗句人手:“阿公,您不要生气,是的,就在这个火塘旁,我曾睁大了眼睛望着您,您崇拜的宁贯娃,成了我心目中最神圣的人;长大了像您那样撵山打猎,成了我最初的幻想。”接着,作者写出了前辈人当代人不可逾越的“代沟”,并以深沉的思考和严峻的现实相撞击的铿锵之声述志:
如今,还在这个火塘旁,
我讲北京西直门外的立交桥,
现代化和我们山寨。
开始,您也像我小时听您讲那样,
后来,您生气了。
是啊,我长大了,
没有像您年轻时那样,
背着您用过的那杆猎枪,
在山林里奔忙,
而是坐着您没见过的火车,
到了您做梦也想不到的地方。
可是,您想过吗?
当一颗使您惊奇的人造卫星,
从天上掠过的时候,
我们的世界,
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阿公,您不要生气,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骄傲,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向往。
而且,您也说过:
早晨的太阳,
总比下晚的明亮。
这结尾的诗句,既道出一种明白单纯的哲理,也说出一种使几代人都来共同思索的道理。作者说:“我没有重复/父亲身后的足迹”。是的,在《歌手的儿子》一诗中,作者以一个大学毕业生与他的作为歌手的父亲进行直接而鲜明的对照:
父亲的名字,
缠满了历史的树根;
他的名字,
显示出今天的新绿。
父亲的歌,
属于火塘和一个人的悲欢;
他的歌,
属于民族和一个时代的旋律。
父亲的歌里,
虽然也有过对红木花执着的渴望;
但也有,被埋葬了的日子的
酸涩的记忆。
在他的歌里,
有新的生活,
烧得发烫的诗句;
也有对未来最甜美的希冀。
因为“时代,使他站上了与父亲不同的高度。他深深懂得:温暖了一个民族的阳光,和养息了自己的土地。”这就使全诗的内涵和外延都丰富蕴藉了。青年诗人对他的故乡,对生他养他的景颇山,怀着多么深广的眷恋和复杂的情怀啊!景颇山无疑是落后封闭的,然而又在急速地向现代文明靠扰;景颇山是原始愚昧的,然而又在时代的浪潮冲击下向未来呼唤;景颇人民是古老而贫穷的,然而又正在坚毅执着地开拓新的生活。作者既慨叹“一个刀耕火种的民族”的落后,也窥见狩猎的《老人的梦》中“升起了希望的太阳”;作者既不满于那支“遥远”的《舂米歌》,也从山寨里听到“歌,飞给了新的生活”,看到了《山寨歌舞团》的奇妙舞姿;作者既悲痛“那年月,为了换几文油盐钱”,“为了开一块梯田、火地,寨脚的那片林子已被砍光”,也欣慰地发现新婚的景颇姑娘除了“一竹筒香甜的米酒”,还买了“一本带陌生的油墨香味的/小书店里不多的诗集”……总之,在这片古老而神奇的边塞土地上,在这开满斑色花的山林里,“长夜/再也不会重复”,“山里人的眼前,也升起了一轮崭新的太阳。”
五
我决不会放弃,
那属于我的一片阳光。
一一《假如我是一棵树》
是的,一个少数民族青年诗人,本来就享有自己的“一片阳光”。晨宏对景颇族民间文学是作过一番研究的,因而使人感觉到,在他的诗歌创作中,对传统的景颇族民间文学不仅有继承,当然这种继承不是依样画葫芦,不是故步自封,不是抱残守缺;而且在创新,这种创新不仅体现在思想菁华和优美形式的借鉴,而更重要的是以当代人的思想意识去审视,以当代人的感情方式去观照,以当代人的美学眼光和思维去领悟、去创造。在晨宏的诗中,有这样一些直接取自景颇族民间诗歌的句子:“在前面挖坑的,要像野猪一样奋力;在后面点谷的,要像蛇一样扭腰。”“女人不会织统裙,就不能嫁人。”“没有父亲长刀晃过的影子,没有母亲裙子抚过的痕迹。”等。但是,更多的更体现晨宏的创造活力的,是前面所引述的那些新的诗歌。这些诗,已经初步形成一种清新、粗犷、质朴、率真的诗风,渗透着景颇族民歌形式上自由活泼抑扬奔放的特点,夹带着一股新鲜的森林气息和泥土味。因此,晨宏的诗歌既透射出景颇民族性格、心理、气质的特征;又蕴含着一定的当代人的思想感情和美学思想。鉴于此,民间文学的学习、继承、创新对于一个少数民族诗人便尤为重要了。正如高尔基所谆谆告诫的:“各国伟大诗人的优秀作品,都是取材于民间集体创作的宝藏的,自古以来这个宝藏就提供了一切富于诗意的概括,一切有名的形象和典型。”(见《高尔基与民间文学》第135页,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
综览晨宏的诗歌创作,缺点和不足也是明显的。诸如一些诗歌的雷同现象比较突出,不仅题目、意思相同,而且构思、手法相近,甚至语言也重复,显出“强作”、“苟作”的随意性。这是令人遗憾的。一位著名老诗人说过,写诗,既不能重复别人,也不能重复自己。这不能不是一戒。另外,有一些诗的思想和意境开掘不够,缺乏一种深沉、恢宏的历史感、使命感和强烈的当代意识,呈现一种缺乏深思熟虑、惨淡经营的贫血和轻松。多了些颂赞,少了些愤怒。似乎从中可以看出作者的生活积累并不厚实,因为他毕竟是从家门到学校门啊。其次,一些诗既注意到以口语入诗,同时又欠缺对诗句的锤炼和诗意的拓展等。有些诗在形式上也不能老走一种步子、跳一种舞步。诗就是诗。诗穷而后工。艾青说:“一首诗的胜利,不仅是它所表现的思想的胜利,同时也是它的美学的胜利。——而后者,竟常被理论家们所忽略。”(《诗论》第17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我理解,首先应是我们每个诗人不要忽略。
六
以上虽是散论,实际上也是我与晨宏的一番交谈诗艺的知心话。因为我理解他的信念,相信他的执着,欣赏他的坚毅。他是一个堂堂景颇汉子。还是记住那两句话:“我思故我在”。“走你自己的路吧!”
晨宏最近发表的《我的歌》有这样的诗句:
只要我的声音还没有沙哑
我就不会停止歌唱
我属于我的歌
而我的歌
却并不仅仅属于我
是的,晨宏的歌“并不仅仅属于我”。我的这篇评论也“并不仅仅属于我”。
1987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