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心路思语:60年:从清华园到石油大院
8925600000015

第15章 天地悠悠(小说)(1)

春天美丽绽放的鲜花,夏天宽旷浩渺的大海,秋天银光皎洁的月亮被公认为是自然界中最动人的景观,而佟欣最钟爱的却是冬天温雅柔和的太阳。初冬正午的一束阳光透过窗户,像一束鲜花给人带来温馨和愉悦。午饭后,佟欣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欣赏着阳光,与其说她喜欢冬日阳光的温暖,倒不如说她喜欢它的温柔,尤其是在半阴半阳的冬日里,阳光隐隐约约透过叶子脱落后的秃枝,投下朦胧的树影,此刻梦境般的感觉使她忘记了所有的失意和不得志,静静地沐浴在冬日的阳光里。

“准备吧,快到点了。”大嫂淑慧提醒着,佟欣这才想起下午有个见面约会。

淑慧很早父母双亡,虽然在重点中学成绩优秀,但因家镜不好,初中毕业后只好上了中专,由大姐和表姐资助,在艰难困苦中把三个弟妹拉扯大。这种特殊的经历造就了她的坚强、勤俭和体贴。她是佟欣的姐姐佟晔的初中同学,也是好朋友。自从成了佟家的大儿媳妇,她尤其疼爱比她小十一岁的最小的佟欣,现在佟欣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却因师范毕业分配到近郊农村中学当教师,周围没有可以谈对象的合适人选,父母亲都下放在J省干校,淑慧便开始四处张罗给她介绍对象,并且想以此为机会把佟欣调回S市里。她和一个同学的朋友袁刚约好下午带佟欣去他家和一个男青年见面。

佟欣从小文体都很出色,这使她的同龄人很羡慕;虽不是大美人,也的确气质大方端庄,而且很耐看;再加上又是个大户人家的千金,追求者的数量不胜枚举,因此敏感脆弱的心灵很早就开始对男女之事有几分抵触,自然也就不积极给自己找男朋友,除了四年前去J省干校探亲邂逅了一见钟情,恋情却又因自己知青身份的不现实而稍纵即逝,直到二十四岁师范毕了业,当了乡村女教师,工作环境里没有能配得上她的异性,要不是大嫂张罗,她还是没有找对象的打算。在大嫂的动员下她鬼使神差地准备一起去“相亲”。

没有想到袁刚家客厅里坐着四个陌生男人,坐在长沙发中央的男人傲慢地跷着二郎腿,左边的一个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右边的一个毫无表情地看着她,要不是坐在门边木椅子上穿军装戴眼镜的青年军人有礼貌地站了起来,她会觉得走进了审讯室。

“你不是答应帮我手风琴录音?我把琴带来了,录音机在哪儿?”佟欣没有被这气势吓住,环视了一下便不卑不亢地和袁刚搭话。

“我们家没有录音机。”

话音刚落,对面房间传出了钢琴的旋律,这使从小就喜欢钢琴的佟欣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了喜悦,袁刚马上示意让她过去,佟欣也觉得是个摆脱窘境的好机会,背着手风琴就朝另一个屋子走去。

“你来了。”一个高个子姑娘从钢琴旁站起来,好像事先约好见面似的与熟人打招呼,声调里听不出丝毫平常人的热情。

这姑娘是袁刚的妹妹袁琛,大约二十七八岁,脚上穿着一双当时流行的百灵鸟拖鞋,裤子是藏蓝色的料子做的,墨绿色的毛线外套,留着短发。从装束来看,和一般人没什么不一样,但她冷漠的表情掩饰不住内心深邃的城府,阴郁灰暗的眼神使人感到创伤后的冷峻和压抑,佟欣从来没有见过用这样的态度和表情与客人打招呼的主人。

“你弹弹。”佟欣对袁琛说。

“不弹。你拉琴吧。”

佟欣在师范时学的就是音乐,手风琴独奏、伴奏都是家常便饭,所以很大方地拉起了根据样板戏改编的《打虎上山》,这支曲子难度较大,而且是新曲目,拉到最后几个小节时,袁刚推着那个戴眼镜的军人进了房间,佟欣不由自主就停了下来,仔细地注意了这个军人:个子不高,五官长得很有个性,很有气质。他让佟欣再拉一段,她也就顺从地开始拉,刚拉了一个音符,也许是眼睛的余光看到了他笔挺的军装和锃亮的皮鞋,一股莫名的气势压倒了佟欣,手发软,拉不下去了,只好收起了手风琴的风箱就和他聊了起来。

“你在Z城呆过?”他问。

“在那里上过学。”她说。

“我叫楚之良,我也在Z城呆过。”

“那你认识徐燕燕吗?”

“……”片刻的无语之后,他摇摇头,立刻转身离开了房间。

他走后,袁琛说徐燕燕就是他刚吹了的女朋友。真是无巧不成书,佟欣一听真后悔不该问他,触动了人家的伤疤,想起他刚才若有所思地摇头,尤其是袁琛留她吃晚饭时,楚之良的不自然和搅拌稀饭时的激动触动了她,对他的同情心油然而生。都说同情不等于爱情,但同情经常是爱情的前奏曲和敲门砖,爱情往往都是从同情开始的。

从那以后,周末袁琛带着楚之良来淑慧家找佟欣坐一会儿,然后又一个周末袁琛带着她到他家。两人刚一进楚之良的房间,就看见他穿着军大衣躺在床上。

“你跑哪儿去了?怎么找不到你?”袁琛问楚之良。

“我感冒了,发烧39度,单位卫生所的条件还不如家里,又要自己生炉子,所以就回家来了。”他答道。

袁琛稍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屋里只剩下佟欣和楚之良两个人。

“你真沉得住气,还能不卑不亢。”楚之良说了两人沉默一两分钟后的第一句话。

“你为什么那么恨徐燕燕?”

“我们两个好的时候都在Z城,她答应调进市里就和我结婚的,可费了好大的劲儿调到了市里她就另找男朋友了,还到处说我的坏话,居然在最后分手时说如果有个女孩儿真正看上我才怪呢。”

“那你为什么不报复她?”

这句话问到了楚之良的心坎儿上,在他非常愤怒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劝他认倒霉,只有佟欣一个人和他想的一样,她和他都不能容忍自己神圣的感情被欺骗,被践踏,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把徐燕燕再弄回Z城。

“我现在就觉得自己好像一个人站在小山上,很孤独。”楚之良把话题一转。

“……”佟欣听得出来这是在求得同情。还用说,就是不说,佟欣早已经对眼前这个感情被人利用躺在床上的病人产生了恻隐之心。

这次谈话使两人拉近了距离,以后开始了频繁的通信和往来,彼此印象也越来越好。佟欣和楚之良还是很和谐的,虽然没有花前月下,可他们一起兴致勃勃地逛街;一起乘公交车去看朋友,下饭馆;一起听录音机欣赏名曲;楚之良兄妹中有两个是搞美术专业,他自己也爱好美术,他给她看很多世界名画并且讲解,佟欣最喜欢其中一幅人物画:在黄昏的暮色中,一个目光忧伤的贵妇人,若有所思地坐在花园的一把大椅子上,画面上的色调与她的眼神一样充满了忧郁;他们一起拉手风琴,佟欣对于他没有真正好好练过手风琴,却能拉出很不错的曲调感到惊讶。三个月后,收到他的第一封求婚信时她还婉言拒绝,说还要接触了解了才能定,他武断地回信说:没时间等了,他需要得到同情,尤其需要爱情。当读到“我也有过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生活”时,善良的佟欣哭了,最后的防线终于突破,两人进入了白热化的恋爱。六个月后就按照他们“心中的法律”,未登记“结婚”了。

“婚后”不久,正当佟欣沉浸在幸福的美梦中,楚之良却开始冷淡佟欣,他计划和佟欣“婚后”暂时分手两三年,等自己的创伤医治好了,并且把佟欣调进S市里后再和佟欣重新开始。偏巧一天佟欣收到他写来的一封信,是托她给一个从未恋爱过的女青年介绍对象,当她读到“要知道,一个初恋的女孩儿内心蕴藏着多么丰富的感情……”这一句时,在夜晚空无一人的学校办公室里失声哭了起来,因为自从他开始冷淡她,她心里虽不好受,但她谅解他,他毕竟不是初恋了,她更爱他,因为她是个乡村女教师,在她人生最低谷时他选择了她,他看中的是她的人而不是条件。但当她看到这封信,他明知她的感情很强烈了,却还这样阴阳怪气地对待她,这封信戳了她的心窝子,她受不了了,哭得没有了力气,在极度痛苦中,她突然想到结束这种莫名其妙的关系,就提笔给他写绝交信,写完之后自己觉得如释重负,再没有无名的痛苦折磨她了,才熄了灯回宿舍睡觉。下一个周末再见面时,他不再冷漠她了。

与此同时,徐燕燕又来找楚之良和好,想重新恢复友情关系。旧情虽然没有死灰复燃,对于徐燕燕的背信弃义,楚之良刻骨铭心,对她也完全失去了信任,但毕竟是交往了两年多的初恋情人,感情往往有理智解释不了的时候,和徐燕燕的见面使楚之良对佟欣的感情引起了不小的波动,再加上楚之良军人家庭对他大男子主义的影响,“婚后”对佟欣的“不驯服”(在他看来她不服从他的计划就是不驯服)表示不满,他开始对她发脾气,就这样只有六个月的恋爱闪电式地结束了。正如一位作家描述的那样:“你见过馊了的牛奶吗?如果你不把酸奶倒掉,不把罐子刷洗干净,便把新牛奶倒进去,那么,只怕很快我们就要捂起鼻子了……”

佟欣在新婚燕尔无法忍受这样大的变故,她后悔,她委屈,她离不开,所有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她认为感情是不能勉强的,对于失恋她无能为力,只有痛哭来排解,就像被点燃的熊熊篝火,用一盆凉水淬火时总要有一股股的浓烟冒起。楚之良在最后一次来淑慧家和佟欣告别时,看到她伤心得哭,冷冷地对她说:“没有过不来的。”说完就下楼了,佟欣在他离开后呆站了半天,等她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便毫无目的地赶紧跑下楼追了出去,想对他再说点儿什么,然而楼下的空地一个人影也没有,此刻她感到了巨大的失落。他强迫她学会忍受,因此后来他总躲着她,希望用这种办法让她离开他。一开始她不能控制自己不在周末去找他,但几次落空之后,也只得被迫接受等待他两三年的计划。

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佟欣经历了短暂的热恋幸福与快乐,转眼之间就掉进了万丈深渊,之所以说是万丈深渊,是因为一个女人如果仅仅失恋,她可以重新开始;如果仅仅委屈,可以同床共枕使委屈淡漠;如果仅仅思恋,她可以平静地用回忆美好的时光来排解思恋之情,如果仅仅是在单一的情感中等待的话,痛苦总是很有限的,而佟欣是在这三种完全对立的情感同时存在错综复杂的痛苦中等待,这完全是一种煎熬。

在最初没有了他的日子里,她几乎是硬撑着在活着,就好像两个人背对背地坐着,互相依靠着,其中一个人突然抽身离去,另一个必然要顺着惯性像失重倒下一样难以自拔。白天,工作时只要有一会儿可以走神的时候,眼泪就会默默地流出来;无论醒来还是在睡梦中,泪水也是唯一陪伴她的朋友;晚上坐在公交车上,灯光从玻璃反射出来的人影里总觉得好像能找到楚之良的身影;走在马路上,看到汽车她就躲得远远的,好像自己再也撑不住了,生怕在委屈与思念的煎熬中会钻进汽车轮子。

有一个周末她没有回市里,学校的教师宿舍里只剩下她和另一个家在外地隔壁宿舍的女老师,佟欣在宿舍里拿起笔,像热恋时一样想给楚之良写信,想求他不要离开她,哪怕一个月见一面,但是她又清醒地知道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两三年的离别和思念,对于热恋中的女孩来说是多么漫长。在煎熬中她又开始哭,越哭越伤心,周围太寂静了,除了哭她没有任何能够转移专心痛苦的办法,更没有任何可以宣泄的人和地方。突然,就在她哭得心都要碎了的时候,觉得就要控制不住了,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恐惧感:这样下去会疯的。她走出了房间去敲隔壁房间的门,她对女老师说:“我心里难受,可以过来陪我坐一会儿吗?就一会儿,不会影响你休息的。”女老师正在织毛衣,说了声:“当然可以。”拿着毛活儿就跟着她过来了。她又问:“我可以拉一会儿手风琴吗?”“你拉吧。”佟欣只拉了两三分钟,有了声音有了人,她害怕自己疯的恐惧感立刻消失了,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半了。女老师看她把琴收起来说了声“早点儿休息吧”,就回自己的宿舍休息了。

在他没有冷漠她之前,楚之良曾向佟欣谈起过他家和袁家是世交,而且他发现袁琛不知为何缘故总要控制他和佟欣,他很反感,就把她的过去告诉了佟欣:她在下乡插队之前有过私生子,当家里人发现她怀孕了,已经不能打胎了,不但父亲不理他,大哥还在她怀孕的时候打了她,送到老家在桥底下把孩子生了出来。听到这里,佟欣开始明白她待人接物的变态是怎样造成的了,她不但对袁琛完全失去了警戒,而且对她也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和怜悯。

自从在袁家“相亲”后,几乎每周末从学校回到市里,周六去看袁琛(当时虽然还没有双休日,但袁琛周六早早回家等着佟欣来找她),周日和楚之良约会。袁琛向佟欣经常提到两个“他”,一个“他”是她私生子的父亲,另一个“他”就是佟欣父亲同事的儿子吴乃赫。当她提到第一个“他”的时候,她估计佟欣已经听说了她的过去,就直截了当地把自己二十岁时如何被诱惑的过程说给她听,并且表示“他”不是坏人,只是个“畸形人”而已。从她的言谈话语中,佟欣估计她的私生子正寄养在乡下老家。当她提到第二个“他”的时候,她说“他”是她心目中最高位置的那个“他”,但是他向她明确表示过不爱她。对于第二个“他”的事情,一开始佟欣不相信,袁琛把他看得那么重,他怎么可能一点儿都不爱她,因为在佟欣看来人都是互相的,楚之良也是这样想的,他们都很不理解“剃头挑子一头热”是怎么一回事。在交往中,袁琛向她透露,早在三年前她就从佟欣父亲的一个学生那里打听到了她,佟欣回想起那个学生曾请父母亲吃饭后,委托父母让佟欣去找他“有事”,可见三年前袁琛就在打佟欣的主意,而不是在认识她之后,再加上袁琛同时找来四个男的为她“相亲”,可以断定,袁琛的目的是为了控制她,无论佟欣选择了四个男的当中的任何一个,佟欣都会被控制在袁琛手中。袁琛还主动提出帮她织毛衣,又带她参加了几次朋友的家庭舞会,想要通过朋友聚会的机会,给佟欣再找更好的男朋友。当佟欣最后确定袁琛如此处心积虑地想控制自己的目的就是要让她帮助说媒,就决定到父亲的同事王阿姨家看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