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阿姨一见到佟欣来了,别提多高兴了,又是倒茶又是包橘子,但是当佟欣提到袁琛时,王阿姨的脸就由晴转阴了。原来,王阿姨的儿子吴乃赫上高中时有个女朋友是袁琛的初中同学,也是袁琛的好朋友,“文革”期间三个人一起去外地串联,在途中,袁琛看上了好友的男朋友吴乃赫,并当着好友的面向吴乃赫表示爱意,这个好友盛怒之下与袁琛吵翻,并与吴乃赫一起同她分手了。一年之后,这个同学的家里不同意他们这门婚事,当时正当“文革”期间,认为革命干部子弟不应该找出身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子女成亲,家里就给这个好友介绍了新的男朋友,父母之命不敢不从,她只得与吴乃赫分手,在分手的时候,她还一再叮嘱他跟谁好都没问题,就是不要和袁琛好,一个不顾友情,抢夺朋友心上人的女人绝不能要。袁琛听说他们分手后便写信向吴乃赫求爱,被吴乃赫一封“我不爱你”的回信拒绝了。上山下乡后的第三年全国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吴乃赫求学无门,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写信向袁琛求援,因为袁琛的家里是高干,当时的工农兵学员都是靠门路上学的,在信中他答应,她如果能帮他上大学就同意和她结婚,袁琛的父亲当时还没有恢复职务,所以袁琛就回信婉言拒绝了。插队的第四年,袁琛从农村调回了S市里,同年吴乃赫一个偶然的机会以工农兵学员的名义上了重点大学,袁琛听说之后立即写信和他联系,但他始终没有给她回信。讲到这里,王阿姨说:“我儿子认识她十年了,从来就不感兴趣,她怎么就看上我儿子了,还没完没了了,我们不怕她。”
听了这一番话,佟欣觉得再不能参与此事,不但对袁琛的为人有了更多的了解,也同时从王阿姨口中得知吴乃赫根本不爱袁琛,完全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他们两个不是不熟悉,更不是不了解,佟欣已经明白袁琛是让她去“劝婚”,甚至可以说是“骗婚”,因为佟欣从一开始对她没有好印象到后来同情她,然后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了解,她发现袁琛确实不是个好女人,自己怎么可能昧着良心在吴乃赫和他妈妈面前说谎呢?如果说了昧良心的“好话”,这不是“骗婚”又是什么?没有想到的是,自从佟欣走访了王阿姨家,吴乃赫便带着当年袁琛借给他的唱片来找袁琛还唱片,袁琛不认为他来还唱片是断交,因为他没有取走自己的唱片,袁琛为此更抱有很大希望了,但佟欣向袁琛明确表态再也不能参与此事了。
有一件事情佟欣始终无法解释。平时周六的晚上,在袁琛房间里呆到大约十点多钟,佟欣就骑车回离得不远的大嫂淑慧家了,可是有一个周六晚上,佟欣和袁琛到十一点半还在聊,这时有人敲窗户,袁琛急忙不开走廊里的灯就去开门,一看就是约好的,一个中年男人笑嘻嘻地跟着袁琛进了她的房间,进来之后还冲着佟欣点头笑。佟欣一看深更半夜来了新客人,还鬼鬼祟祟的,自己还是离开更为妥当,便起身告辞。但是就从这一天起佟欣开始怀疑袁琛的生活作风了。
佟欣对袁琛最不能容忍的是袁琛为了自己的婚姻大事,把自己的利益建筑在佟欣的痛苦之上,肆无忌惮地企图利用佟欣的婚姻大事来达到彻底控制她的目的。一开始袁琛给楚之良做思想工作,对他说:“你能找到这样的女孩儿是你一辈子的造化!”渐渐地,她发现佟欣把她看成了朋友,尤其是听佟欣说他们已经“结婚”了,她生怕佟欣解决了婚姻大事就不管她的事了,于是又给佟欣做思想工作让她和楚之良分手,还劝她不要把婚姻看得那么严肃,要结婚就要找更好的。
她还对佟欣说:“我们家的人从来不管别人的闲事,我帮你是有目的的。”这句话使佟欣极为反感。从小,无论是在家里、学校里还是在社会上,家长、老师以及全社会都教育人们要助人为乐,不求回报,如果谁在帮助别人时要是有个人目的时,都是要受到鄙视的,她怎么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而且她这哪里是帮助人,完全是在操纵别人,但袁琛不认为自己的行为很卑鄙,正如她在给佟欣的信中写的:“我从不复人(在我的认识范围内)。”
就在楚之良开始在“婚后”冷漠佟欣时,袁琛并不知道楚之良的计划,当佟欣在她家忍不住跑到卫生间里哭了起来时,袁琛打开卫生间的门对佟欣毫不留情地大声说:“别到我们家来闹!”她以为两个人只是在闹别扭,只低声说了一句:“楚之良的智力不足。”然而下一个周末当佟欣到袁琛家,明确向袁琛提出请她帮忙给他们两个调解时,袁琛却出乎意料斩钉截铁地对她吼道:“你和他们家没有任何关系!”一周之内袁琛态度如此大的转变,这向佟欣提示:楚之良已经把自己的计划在佟欣不在的时候告诉袁琛了,他们串通起来一起对付佟欣,这使佟欣很反感,她二话没说起身就告辞了,并且给袁琛写了信把她挖苦了一顿。就在这个时候,十年“文革”随着“四人帮”的倒台宣告结束了,佟欣的父母从干校调回了市里,佟欣也在楚之良的暗中帮助下调回了市里,回到了父母身边。
三
自从佟家回到市里,佟欣和姐姐佟晔见面的机会就多了。一天佟晔对妹妹说:“我听一个朋友说,袁琛同时在交两三个男朋友,这是没有道德而且极端自私的,和这样的人交往没有任何好处。”与此同时,大嫂淑慧的同学也对佟欣说:“袁琛的生活作风很不好,如果你给她说媒,将来人家会骂你一辈子的。”听到袁琛的名声这么坏,她周围的人甚至她的“朋友”都在骂她,佟欣下决心永远离开袁琛,并给她写了绝交信。在信中佟欣写道:“别看你父亲恢复了职务,我是永远不会帮助你的,你用楚之良做人质,不要说五年、十年,就是二十年我也绝不会帮助你去骗婚的。”从此,佟欣就再没有和袁琛见过面。
佟欣回到市里后,楚之良来找过她。她以为是来和她和好重新开始的,可楚之良从进门到离开一言不发,因为他已经完全被袁琛控制。佟欣了解他,尽管他想对佟欣好,但在强大的关系网面前,他是软弱的。“抓紧时间学习吧。”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佟欣从这句话里明白这场持久战时间不会短,也只有把婚事放下,用心学习。
佟欣的父亲在回到市里后也恢复了职务,佟欣就被安排给父亲当了助理,除了要陪同父亲出去开会,在家里帮父亲整理材料以外,大量的时间都用来学习英语。然而藕断丝连的思绪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刚一开始,坐在窗前打开书,看了一会,眼睛不由得向窗外移去,她凝视着蓝天、白云,回忆着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有思念,有憧憬,也有忧伤的泪水。
一天晚上,和姐姐、父亲三人正在看电视里播放的越剧《红楼梦》,看到“黛玉焚书”一幕时触景生情,悲痛欲绝的黛玉使佟欣再也看不下去了,强忍着悲痛跑到楼后,坐在一棵树下望着惨淡月亮呜呜地哭了。电视里播放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男女主人公的真挚的情感又触动了她,哭过之后,她就决心不再看有关爱情的电影和电视剧,后来心情确实平静多了。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自从袁琛的父亲恢复了职务,她企图把吴乃赫弄到手的决心就更大了,她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开始了对佟欣施加高压的人海战术。
袁琛在佟欣没有调回市里之前,就把佟欣在市里的所有社会关系都控制了起来。佟欣回来以后,袁琛不顾她的忧伤,发动所有能发动的力量给她施加压力:家人、亲戚、朋友、邻居、小学同学,中学同学、插队同学,一个都不漏过。居然姐姐佟晔警告她:“你不要拿自己的前途作赌注!”可见姐姐已经改变了对袁琛的态度;淑慧也来对她说:“帮人帮到底。”本来安排好的自学根本就无法按计划进行,不是熟人来找,就是半生不熟的人来找。佟欣回到自己的房间,经常不是发现桌子正中央放着一块石头就是一支大钉子。佟欣也很怕出门,只要一出门,大多数情况下都有人等着问她的婚姻怎么还不解决一类的话。这把佟欣弄得心烦意乱,又气又急,气的是这么多人做昧良心的事,急的是学习计划完不成,当时正年轻气盛,因此经常发脾气,和家人大声辩论,有时气得吃饭时拿筷子的手直哆嗦,佟家房子里经常传出吵架声。在这期间,吴乃赫的母亲王阿姨在过年期间来拜过年,佟欣就把袁琛曾经有过私生子的事告诉了王阿姨,以此来报复袁琛对自己的高压政策。在这样的高压下整整熬了三年,佟欣觉得自己快支撑不住了,她多么渴望有人,或有什么可以帮助她支撑的力量。情急之中,脑子里开始酝酿写诗。都说“愤怒出诗人”,佟欣从来没有写过诗,但是为了找到精神支柱,她的处女作就这样诞生了:
逆境自勉
身未能中流砥柱,
心不愧纯洁真诚。
利莫重坚持原则,
尽义务磊落平生。
写好之后钉在墙上的结果出乎自己的意料,本来是写给自己看的,大家却都从这首诗真正了解了佟欣的思想境界,高压渐渐退去。佟欣以为这下袁琛指望不上她了就会放过她,没有想到,更大的迫害在等待着佟欣。
四
一个平静的冬日上午,佟欣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学习,佟欣父亲的同事突然来到家里,说她父亲突然晕倒住院了,让家里人赶紧去医院。佟欣知道父亲没有心血管方面的疾病,一听就知道是假的,但又一想,万一是真的,如果不去可就对不起父亲了,于是就和母亲随来的人一起下楼上了准备好的小卧车。
汽车开进一个无人走动的院子,下车之后,所有的人很快不知了去向,只有一个中年妇女陪着佟欣上了楼。来到三层,那个中年妇女就开始敲大门,佟欣心里纳闷,怎么医院的大门还锁着,突然,她意识到这是精神病院的门外,转身就往楼下飞跑,出了楼门就按原路往院外走。走了约有100米,一辆疾驰的黑色小卧车“咔嚓”一声停在她身旁,车上跳下五个穿白大褂的人,佟欣知道自己跑不了了,立刻对他们说:“我自己会走。”在这几个人步行的陪送下,佟欣上楼进了那扇紧闭的大门。门里是个办公室,护士把另一扇锁着的门打开时,佟欣看见父母正坐在大厅里,二老一见佟欣进来,便起身从另一扇门离开了。佟欣这才明白为什么母亲在路上一直在哭,并不是因为父亲“病了”,而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女儿要被送进精神病院而为女儿难过。
站在大厅的中央,佟欣不知如何是好。从病房里走过来两个病人,直眉瞪眼地问她叫什么名字,吓得佟欣不敢说话,一个护士走过来,平和地对她说:“人家问你话呢,你倒是说话呀。”佟欣一看护士也是正常人,她不是也在和这些可怕的精神病人打交道吗?护士给她做了榜样,她平静了下来,便告诉了两个病人自己的姓名,其中一个病人用审视的眼光斜了她一眼,就和另一个人走开了。佟欣赶紧对护士说:“能不能给我安排一个单间,我不敢和病人住在一起。”“可以,不过夜里可别害怕。”
过了一会儿,一个大夫来找佟欣,并且把她带进了办公室。屋里围坐了十几个大夫,一把椅子放在正中央,这架势就像是要开审。佟欣要求把椅子靠墙坐在大夫旁边,坐下后,一个年纪大些的女大夫问她:“你有什么不好啊?”佟欣斩钉截铁地回答:“我拒绝回答任何问题!”片刻的宁静之后,年纪大些的女大夫起身离开了,其他所有十几个大夫也跟着她默默地离开了,这样佟欣就算结束了进院的程序开始住院了。
吃晚饭时,佟欣发现绝大多数病人都已基本康复,虽然表情都有点儿痴呆,但是没有人闹,后来她才知道病人痴呆的表情都是服药造成的。晚饭后,佟欣来到单间,心里更平静了些。没想到半夜楼下的男病房传来一阵阵吼叫,吓得佟欣不敢睡觉,把床拉到房间正中央,护士听到有人拉床走过来看,佟欣问为什么这么吵,护士告诉她单间都是刚进医院的病人住的兴奋室。这一夜佟欣没有敢闭眼,一会儿静得可怕,一会儿又吵得吓人,在恐惧中度过了第一个夜晚。
第二天一早佟欣就向护士要求换房间。来到大病房明显安静了,原来大房间的病人都是快出院的康复病人。佟欣被要求按时服药,佟欣知道不服药是不行的,只好把可怕的药都按时吞了下去。渐渐的,佟欣发现自己也开始表情痴呆,坐立不安,舌头发直,吃不下饭,四肢无力,浑身僵直,整天就想睡觉,但还是必须服药。
这第一次住进精神病院,一住就是七个月,真是度日如年。浑身僵直了,但是思想还没有僵直,佟欣知道自己是在经受生活的考验,知道这是坚持原则所付出的代价,她不后悔,更没有抱怨,只是咬着牙默默地忍受着药物的折磨。七个月以后,终于熬到了出院,但是身上的药物没有排完,两眼还是直勾勾地看人,说话还是伸不直舌头,只能天天躺在床上睡觉,这一睡又是八个月,直到第二年夏天来到,出汗需要大量喝水,才把储存在肝脏里的药都排完。虽然身上因长期卧床有些臃肿,但是精神又恢复到正常状态,一个生龙活虎的佟欣又回到了人们中间,不同的是人们都开始用看精神病人的眼光看待她,议论着她了。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佟欣得了“精神病”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在人们中间传开了,她也的确感到从未有过的委屈和压力,一开始她还总想和人讲讲自己的遭遇,后来觉得有点儿像祥林嫂一遍遍地说真没意思,慢慢她也想开了,习惯了,因为她觉得“文革”前那么多右派带着一顶抬不起头来的右派帽子二十二年不是也活过来了吗?“文革”期间被打成反革命的也大有人在,为了心中的真理,这顶精神病人的帽子带着又能如何?佟欣到底是个有见识的人,想得开的人,她对别人的议论嗤之以鼻,还对别人说:“看我像个精神病人那我就是,看我不像精神病人那我就不是,虽人们去说,为了做人还能不付出点儿代价!”说起来容易,这代价也太昂贵:想考大学不发给准考证,想考研究生就被强迫打精神科的针,和男友不允许见面更不允许结婚,前途、事业、家庭,所有正常人追求的权利她都被剥夺了,然而在生活的考验面前,她从没有低下高贵的头。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