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诺言动了动叶子,说:“这盆栽哪来的?以前没见过。”
那是前不久沈苏托纪小鞠转送给我的,我拿回来后顺手搁在阳台上。本来没什么,现在被他这么一问,我鬼迷心窍就扯了个谎:“我买的,从一个花农那里买的。”
“什么时候对植物感兴趣了?”说着,他自己饶有兴趣地多打量了几眼。
“随便买而已,对了,搬到客厅放吧,这花听说要养在室内。”我有点心虚,说谎不是我的强项,撇下他回房找衣服穿。
“碧玺,”他语气充满了不认同:“你又买鱼又买花,我没见你打点过它们。”
“那有什么好打点的?放着又不会死。”
梳洗过后,我搬出公司送的几个品牌的衣服裙子,逐一试给他看。
“怎么样?”
“好。”
“这件呢?”
“不错。”
“现在这套?”
“还行。”
“……”哎!
我有点郁闷,这评价怎么一个不如一个啊?过去扯掉他手里的报纸,颐指气使地说:“今天,你什么事都不许干,给你一个任务,那就是——专心看我换衣服!”
看得出他心情不错,配合地看了一场真人秀,可是这个男人惜字如金,觉得好看就说一个好,觉得一般般就说还行,处于两者之间就说不错,这样言简意赅多少令人意兴阑珊。换上唯一的一件晚礼服,对着镜子摆了几个POSE,顿时被裙摆那闪闪发亮的珠片眩晕了眼球,转过身美滋滋地问那人:“怎么样?”
原以为他会赞叹一番,谁知他皱着眉头看了半晌,从牙关挤出几个字:“不准穿!”
“为什么?我觉得很漂亮啊……”
“难看死了!”他毫不留情地说,顿了一顿,又郑重警告我,“何碧玺,你听好,不准穿这衣服出去,否则看我怎么修理你。”
我委屈地瞅着镜子,什么嘛,真不懂欣赏!这裙子明明把我的腰身跟胸部衬得……忽然,我在镜子里发现他纠结的根源,不由暗暗好笑。
——把我那条扎染的围巾当绷带绕脖子上,这男人大概就没意见了吧。
几天后,公司正式敲定我作为新一季品牌宣传的主要模特。
我每天往返于摄影棚和家中,时不时去参加公司为我安排的培训。沈苏是这次策划的主要负责人,我跟他的接触不可避免多了起来,他经常送我回家,在路上同我讨论配合宣传的事,并提一些工作方面的建议,我对他挺感激的。这些我都没在周诺言面前说起过,因为觉得没有必要,对我而言,沈苏的身份跟RAY纪小鞠他们没有太大区别。
蒋恩爱还没有搬走,郭奕尚在努力。
到了年底,公司里不少外国员工赶着回家过圣诞,所以之前这两个礼拜,工作变得很密集,为了节省时间,甚至要昼夜不休地赶拍。整一组人累得是人仰马翻,但为了能尽早完成工作,从大牌到小卒,没一个不在拼命。
这天,沈苏有事到公司来,照例送我回家。
连续工作了三天三夜,我人累得快要散架,一上车就迫不及待地打起瞌睡,从公司到我家大概要半个多小时的车程,等他叫醒我,我已经补了一觉。
轻拍了拍脸颊,我笑着跟他道别,开了车门走下来。
他忽然叫住我,匆匆从车里跟出来,略一迟疑说:“碧玺,有个事我一直想问你,可是怕你要不高兴。”
“什么事?”我纳闷。
我们站在路灯下,周围很安静。
他望定我,过了片刻像是终于下定决心才说:“我想知道,如果当初不是我妈妈阻拦我们在一起,你会不会离开我?”
我狠狠愣了一下,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从我再遇上他到这一秒之前,我们除了聊一些可有可无的话题之外,谈论最多的就是工作上的事,感情方面好像是一个雷区,我们都心照不宣地回避,今晚这是怎么了?
他见我不回答,自嘲地笑了一笑,“你别误会,我没什么不轨企图,只是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即使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可我还是很想知道……”
我沉默了片刻,老老实实地说:“可能不会,我真的想过跟你结婚,不过世事无绝对,很多变数是我们不能预知的,就好像你妈妈,还有……诺言。”
我对沈苏一直心存愧疚,且不论他母亲的态度,我自己本身就不够坚定。
听我说完,沈苏的眼中有一层压抑的情感渐渐流露出来,我心慌意乱,想走,被他一把抓住,随即他张开双臂揽住我,口里苦苦哀求:“碧玺别走,我还有话要跟你说,碧玺,你给我一次机会,听我把话说完……”
我几乎就要心软,正想叫他松手,偏偏在这时,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猛地往后拽了一下,我吓得叫出声来,两手在空气中乱抓,仓惶之下竟握住了一只胳膊。
我定睛一看,周诺言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边,而沈苏……我想起他,急忙转过身去,只见他脸色有些发白,站在离我三步远的台阶下面,胸膛剧烈起伏。刚才是周诺言推了他一下,因为沈苏抱着我,来不及放手,我差点就被他带着一起跌下去。
“你在这里做什么?”这话是冲沈苏说的,周诺言阴沉着脸,没有看我。
沈苏乍看见他,有些意外,但很快镇定下来。深看了我一眼,说:“我送碧玺回来,人送到了,我这就走了。”
“你站住!”周诺言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沈苏,我警告你,以后不准碰她,也不准你再见她,她是我的太太,我不管你们以前是什么关系,我只看现在。”
我的脸一阵白一阵红,暗中掐了下他的手臂,示意他别再说。我跟沈苏明明没干什么苟且的事,经他这样一说我简直没脸见人!
沈苏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不紧不慢地回应:“很抱歉,周先生,我恐怕不能答应,碧玺现在与我共事,我们每天都必须见面。”
周诺言这才偏头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瞳深处似乎隐隐蹿着一团怒火,在外人面前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但我可以感觉到他正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在生气,这把火不是针对沈苏,而是撒向我。
可是,我不认为是我的错。
直到临睡前,周诺言对我还是爱理不理的。
“你能不能不要一言不发就判我死罪?”我无法忍受他的漠视,率先打破沉默,“沈苏是时尚新视界的责编,我跟他的来往仅局限在工作上,我又没做对不起你的事。”
“你现在解释有什么用?今晚之前你为什么不说?你们每天都见面,工作接触无可避免,你也总时不时在我面前说工作的事,可你半句都不曾提到过他,可见你是故意隐瞒。”
我被他这一通指责弄懵了,忿忿不平地说:“对,我是故意不跟你说他的事,可那并不是因为我做贼心虚,而是我不愿给你机会让你像现在这样怀疑我!”
他沉默了一下,说:“你拍广告的第一天,我送你去公司的路上,我已经看见他了。”
我一怔,想起那天他突然刹车的异常反应,这时才明白过来,“那,为什么当时不跟我说?”
“不知道,”他略侧过身,带着一丝他平日少有的茫然,“可能我希望你能主动跟我说,我想他一定会单独见你,在我不知道的时间和地点。”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顿时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看来,我们对心虚的理解背道而驰,我一直认为没事找事跟他报备是心里有鬼的表现,否则,君子坦荡荡,小人才常戚戚。而周诺言大概是认为我明明见到沈苏了,却对他一句都不提,明显中间有不可告人之秘。
这是不是我们平常缺乏沟通的结果?
此刻的我比窦娥还冤,人家窦娥尚有老天为她六月飞雪,我这吃的可是实实在在的哑巴亏,反正是解释不清了,越说,他就越觉得我心虚。
有句话叫事实胜于雄辩,于是我缄默了。
不久,公司悬挂在楼身那副巨大的广告换成了我跟何琥珀的照片。
那是犹如置身在绿野仙踪的画面,何琥珀画着浓烈的眼妆,妖娆如魔幻世界的女巫,一头海藻般浓密的卷发被撩拨着铺散开来,而她则神态慵懒地侧身躺在巨型秋千上,穿着红色超短紧身的针织衫和热裤,完整地露出腰部,光洁紧实的小腿随意翘起,这个姿势淋漓尽致展现了她完美的曲线,我坐在她旁边的青草地上,头发松松垮垮扎成两根麻花辫,身上一袭洁白的高腰裙,裙摆只遮到膝盖,同样露出光洁纤瘦的小腿,一只手看似不经意地搭在何琥珀的臀上,另一只手抓着一个青色的苹果,扫上一层淡绿色眼影的双眸充满了困惑,专注地凝望上空,仿佛在期待着什么,又在等待着什么。周诺言看过之后评价我的造型像游弋在大森林里一个略带神经质的精灵,与何琥珀美艳女巫确实是震撼视觉的强烈对比。
这张照片是RAY的杰作,当初样片出来的时候,整组人都在惊叹。
两生花的宣传册也送到各大专柜,据说反响很不错,人人都在问跟插班天后何琥珀酷似的女子是何方神圣。平常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大老板特地在回国前抽空召见我,毫不吝啬地赞美了我一番,并承诺未来日子将视我为优质苗子重点培养。
这突如其来的溢美之辞,让我有点飘飘然。
最搞笑的是方文琳,自从我当模特之后,她就念叨着要送一副极具明星范的墨镜给我。几天前,我请她吃饭,她欣然应约,当真拿了墨镜过来,结果就是那副明星范儿的墨镜,后来遭到周诺言无情的嘲笑,说我戴上后像极了顶着两只圆滚滚黑眼球的青蛙。
害我从此对墨镜这玩意有了心理障碍。
自从上周拍摄工作结束后,我一直比较清闲,不用每天大清早去公司打卡,也不必每天八小时坐班,除了每周腾出三天时间去上形体方面的课程,我几乎是什么事都不用干。圣诞节前三天,几位高层都回国过节,RAY也不例外,他父母都在加拿大。公司短期内没有安排工作给我,只是让我注意保持状态,准备元旦之后出席一系列宣传活动。
这几天阴雨不断,气温骤降。
平安夜那天是周诺言的生日,认识他这么多年,我从来没在这个日子上费过心思,但今年不同,我早早预备了一份礼物要送他,是一个PolymerVision阅读器,花了我这次工作所得的大半酬劳。买回来后我亲手包装,然后偷偷藏到他书桌下面最不起眼的一个小抽屉里。
正浮想联翩,看见何琥珀匆匆开门进来。她远远地跟我打了声招呼,一头扎进自己房里不知在捣腾什么。
通常这个时间,她应该在医院上班,大概是遗漏了什么东西回来拿吧,我没理会,回房拿换洗的衣服去浴室,准备洗头洗澡,刚才出门头发被雨淋湿了。
正洗到一半,听见外面有响动,隔着磨砂玻璃我看见蒋恩爱的身影。
“碧玺,诺言打电话给我,让我帮他在抽屉里拿个东西——”她大声跟我解释。
“哦,你自己拿吧,我在洗澡。”
等我洗好出去,却看见她僵直着身体站在大柜子前,中间的抽屉开着,她手心里攥着我的怀表项链,神色惊疑不定,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怎么了?”我走过去,碰了她一下。
她触电一般弹跳开,像如梦初醒,略带茫然地看着我。
我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奇怪地问:“你没事吧?找到诺言要的东西了么?你拿我的怀表做什么?”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这是你的?那里面嵌着的相片……”
“是我爸妈的照片,这只怀表是我十四岁那年,我爸爸送给我的生日礼物,表已经坏了,我舍不得扔,一直珍藏着。”
她脸上起初那点惊疑渐渐转变成饱含愤怒的情绪,死死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仿佛想从中探求什么,最后像是经历了一番内心挣扎,她颓然将怀表放回抽屉里,语气生硬地说:“没找到诺言说的东西,不找了,我赶着回医院去。”
我望着她迅速离开的背影,不由愕然。
整个下午,我都心神不宁,时不时回想蒋恩爱的异常行为,直到接到纪小鞠打来的电话,我的注意力得到转移。RAY不在,她俨然成了代言人,让我在平安夜陪同公司某高层去参加一个慈善活动,我听后有些不快。
若换作其它日子或许无所谓,可偏偏选在平安夜。
推脱了好半天,都被纪小鞠四两拨千斤的本事给打败了,只得答应下来。我琢磨了一下,活动是七点开场,我在那里逗留两三个小时应该差不多了,其实没我什么事,听纪小鞠的口气,此举就是为了让我在公共场合多露脸,多一些社交,多认识些本城名人,一来可以提升我自己的知名度,二来也有利于公司宣传的进行。
我开始为投入这份工作后悔,也对纪小鞠的要求有些犯难。我一向不喜欢逢迎别人,不管对方是富贵中人,抑或贫苦大众,谈得来就做朋友,谈不拢则老死不相往来。方文琳说我这个脾气是被周诺言惯出来的,否则在这样竞争激烈的社会营生,哪里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去交友?我细想,觉得她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第二天,应约去公司试穿晚礼服,那袭熠熠生辉的低胸长裙,领口、腰身以及裙摆处均可见施华洛世奇水晶的踪影,华丽程度叫人叹为观止。
纪小鞠说公司卯足了劲力捧我,这话一点都不假。
可是,当从镜子中看见自己的神情举止因为这件衣服而变得小心翼翼,我蹙紧了眉头,有点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