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4)
“这没关系,不管他是什么,”杰拉尔德回答说,毫不在意自己的错误,“太太,至少你驱赶起猎狗来,你的嗓门就像铜锣啦。”
“妈,这话可对了。”赫蒂说,“我告诉过你,每回看到一只狐狸,你都要像个印第安土人那样大喊大叫的。”
“可还不如你让嬷嬷洗耳朵时叫得响呢,而你都十六岁了!”塔尔顿夫人回敬她,“唔,至于说到我今天怎么没骑马,那是因为乃利今天清早下驹儿了。”
“真的?”杰拉尔德着实高兴地嚷道,他那眼睛闪闪发亮,里面充盈着爱尔兰人爱马的激情。可是斯佳却又吃了一大惊,对于爱伦来说,母马从不下驹,母牛也从不产犊儿,当然,母鸡也几乎是不生蛋的。她根本不谈——忌讳这种事。可是塔尔顿夫人却从来没有这样的忌讳。
“是匹小母马喽?”
“不,是只漂亮的小驹子,腿足有两码长。奥哈拉先生,你一定得过来看看。她可真是一匹塔尔顿家的好马。红得像赫蒂的头发呢。”
“而且长得也极像赫蒂。”卡米拉说道。马上长脸的赫蒂动手来拧她,她尖叫一声就躲到一大堆裙子、长裤和晃动的帽子中间去了。
“我的这几匹小母马今天早晨都快活极了,”塔尔顿夫人说,“听到艾希礼和他的那个从亚特兰大来的小表妹的消息以后,她们都一直在发疯似的闹个不停,哎,那个表妹叫什么来着?媚兰?那个怪可疼的小妮子,上帝保佑,可是我连她的名字和模样都总是记不起来。因为我家厨娘是威尔克斯家膳事总管的老婆,昨天晚上那男的来了,并谈起了那桩新闻,说今天晚上要宣布这门亲事,今天早晨厨娘就跟我们说了。姑娘们听了都异常兴奋,可我看不出这是什么缘故。这几年谁都知道艾希礼要娶她,这就像霍妮?威尔克斯要跟媚兰的哥哥查尔斯结婚一样。现在,请告诉我,奥哈拉先生,要是威尔克斯家的人同他们家族以外的人结婚,是不是就不合法呢?因为如果……”
斯佳没有听见其余的那些说笑的话。她茫然了,顷刻间仿佛太阳钻到了冷酷的乌云背后去了。整个世界陷入了黑影之中,万物也失去了原有的光彩。山茱萸变得苍白了,那些新生的绿叶也失去了生气,刚才还那么娇艳的正怒放的山楂,现在也突然凋谢了。斯佳把手把伸进马车的帷帘里,阳伞也随之抖动了好一会儿。原来,这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知道艾希礼订婚是一回事,可听见别人这样偶尔说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但是不久,她的勇气又汹涌地回升了,太阳又重现了,世界又大放光辉。她知道艾希礼爱她,这是千真万确的。于是她露出了微笑,微笑是想象,如果这天晚上并没有宣布什么亲事,而是发生了一次私奔,那么塔尔顿夫人会怎样大惊失色啊!从此以后,塔尔顿夫人将会对邻居们说,斯佳这个丫头是多么狡猾,在别人谈媚兰时,她居然一声不响坐在那里,而她和艾希礼却一直在——想到这些,她的两个酒窝也微微地颤抖了起来。这时,赫蒂看见斯佳这模样,便有点迷惑不解地皱起了眉头往后一靠,不再操这份心了。因为她始终在观察母亲的话会产生什么效果。
“奥哈拉先生,我不管你的意见怎么样。”塔尔顿夫人强调说,“反正这种中表婚姻是完全错误的。艾希礼要娶汉密尔斯家的姑娘是够糟的了,至于霍妮要嫁给那个脸色苍白的查尔斯?汉密尔顿……”
“假如霍妮不嫁给查理,那她就谁也捞不到。”兰达说,她是个对别人刻薄却觉得自己很走俏的人,“除了查理,她从来没有过男朋友。尽管他们已经订婚了,可他对她也不怎么亲热。斯佳,你还记得,去年圣诞他怎么追求你来着——”
“姑娘,可别使坏呀,”她母亲说,“表兄妹不应该结婚,就是姨表兄弟也不应该。那一定会削弱血统的。它跟马不一样,你可以让一匹母马跟它的兄弟配,甚至一匹公马跟它的女儿配,结果还是很好的,如果你懂得血统的话。可人就不行了。也许外表不错,但精气神就不行,你……”
“太太,不过,在这一点上我可得跟你唱反调了。他们家从布赖思?博鲁小时候起就一直是中表结亲,可你能举出比威尔克斯家更好的人家来吗?”
“如今已露出迹象来了,他们早该停止了。唔,艾希礼还没什么,长得挺英俊的,可就连他——不过,请你看看威尔克斯家那些没精打采的姑娘吧,真是可怜呀!当然,她们都还是些好女孩子,可就是个个都没精打采。再来看看媚兰那妮子吧,瘦得像根棍儿,况且一点精神也没有,真是弱不禁风。而且她自己没个主张,只会说,‘不,太太!’‘是的,太太!’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奥哈拉先生,那个家族需要新的血液,像你家斯佳或我家这些红头发姑娘那样优美强壮的血液。不过,请不要误解。
威尔克斯家就他们的为人来说都是些好人,而且我也很喜欢他们,可是让我们坦白地说吧!他们太讲究教养,也太爱搞近亲结婚了。难道不是这样?他们也许在一片干地,在一条平坦大路上,会走得更好,可我不相信威尔克斯家的人能够走烂泥路。我认为他们的精气神儿已经耗尽了,他们是个过太平日子的家族,因此一旦发生危机,我就不相信他们能经得起风险。至于我,我要的是一匹任何天气都能闯的马。他们的近亲结婚已经使他们变得跟这一带其他的人不一样了。整天要么钻书本,要么弹钢琴。是的,我真的相信这一点,我相信艾希礼是宁愿读书也不打猎的。奥哈拉先生!你再看看他们的骨骼,太纤细了!他们家需要强壮有力的男女……”
“啊——啊——嗯。”杰拉尔德若有所思地应付着。他突然觉得颇为内疚,这番话虽然很有意思,对自己也还得当,可是对爱伦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如果爱伦得知她的几个女儿听了这样毫无忌讳的一次谈话,她一定会永远不舒服的。可是一谈起无论是马或人的生育这个得意的话题,塔尔顿夫人像往常那样,便滔滔不绝,根本不听别人的意见了。
“因为我的一些表亲也是中表结婚,所以我说这些话是有感而发的,而且老实告诉你,他们的孩子都长得像鼓眼牛蛙,真可怜啊!所以我们家要我跟一个表兄结婚时,我便像只马驹似的跳了起来。我说,‘不,妈。我不能这样。我的孩子会像马那样得大关节病和气喘病的。’好了,我妈一听这话气得晕倒了,可我奶奶支持我,我也岿然不动。她还夸我说得对呢,你看,她也很懂得马的繁殖。于是她帮助我跟着塔尔顿先生逃去了。现在,请看看我这些孩子吧,又高大又健康,没有哪个是带病或矮小的,尽管博依德只有五英尺四英寸高,可是他们威尔克斯家……”
“太太,你不想换换话题吗?”杰拉尔德赶紧插嘴,恐怕再这样下去卡琳和苏伦以后会向爱伦提出烦人的问题,因为他已注意到卡琳的惶惑神色和苏伦脸上流露的贪婪好奇心,那便暴露出他作为一个陪女儿外出的监护人是多么不称职了。至于斯佳,他高兴地看到,像个大家闺秀的样子,似乎在想旁的事情。
赫蒂?塔尔顿把他从困境中救了出来。
“我的天哪,咱们走吧!妈!”她不耐烦地喊道,“看这太阳把我烤的,我都听见痱子在脖子上暴跳出来了。”
“等等,太太,过会儿再去,”杰拉尔德说,“那么,关于卖给我们马匹交营里的事,你究竟是怎么决定的?战争随时可能爆发,小伙子们希望早日落实这个问题。那是一支克莱顿县的军队,我们要的也是克莱顿县的马匹,可是至今还不同意把你的好马卖给我们,你这位太太也实在是固执。”
“也许并不会发生战争呢。”塔尔顿夫人心存观望地说。这时她的心思已经转过来了,从威尔克斯家的古怪婚姻习惯中彻底转向了马匹问题。
“怎么,太太,你不能……”
“妈,”赫蒂又一次插进来,“等到了‘十二橡树’村你跟奥哈拉先生再谈马匹的事不好吗?”
“对了,对了,赫蒂小姐,”杰拉尔德说,“我一分钟也不敢耽搁你们呢。一会儿咱就到了‘十二橡树’村了,那里的老老少少,每一个人都想知道马匹的事。不过,我可真伤心呀!看到像你母亲这样一位文雅而漂亮的太太居然那样固执地不肯卖自己的马。请问,塔尔顿夫人,你的爱国心到哪里去了?难道南部联盟对你就毫无意义吗?”
“妈,”小贝特西喊道,“兰达坐在我衣裳上,弄得我浑身都要皱巴巴的了。”
“唔,把兰达推开,别嚷嚷,贝特西。现在,杰拉尔德先生,你听我说,”她准备反驳,眼睛也开始闪闪发光了,“我认为南部联盟对我像对你一样重要;我有四个男孩到了营里,可你一个也没有呢。你犯不着用南部联盟的事压我嘛!不过我的孩子们能照管自己,而我的马却不行。我要是知道我的马是给那些惯于骑纯种马的上等人骑的,那些我认识的小伙子,我将乐意把它们无偿地献出来。不,我决不会有片刻的犹豫的。可是,先生,要让我的宝贝们去任凭那些惯于骑骡子的林区和山地人摆布,那可是决不行的!我一想起它们背上长了鞍疮和喂养得不好就要犯梦魇的。你以为我会让那帮蠢货去骑我的这些娇养惯了的宝贝,去鞭打它们,去撕扯它们的嫩嘴,直到它们给糟踏得毫无生气吗?不行,奥哈拉先生,你瞧,我现在想起这些,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了!你想要我的马,这是好意,不过你最好还是先到亚特兰大去买些老废物来给他们的庄稼汉去骑吧。反正他们永远也分不出好歹来的。”
“好了,妈,咱们继续赶路吧?”卡米拉也加入了这个等不耐烦的合唱,“你明明知道最后你还是会把你的那些宝贝交给他们的。因为只要爸和几个男孩子跟你仔细谈一谈南部联盟是多么需要马匹呀,你就会哭着把这些宝贝交出去了。”
塔尔顿夫人咧嘴一笑,抖了抖缰绳。
“我不会做那种事的。”她用鞭子在那两匹马的臀部轻轻碰了一下,马车又飞速地行驶了。
“真是个好女人,”杰拉尔德说,回到自己的马车旁,一面把帽子戴上,“走吧,托比。我们还是会弄到那些马的,只要我们把她磨服。当然喽,她说的也对。她是对的,谁要不是上等人,他就没资格骑马,他只能去当步兵。不过最糟糕的是这个县里还没有足够的农场主子弟来编成一个整营呢。你说怎么样,小妞儿?”
“爸,请你要么走在我们前头,要么在后面,你都快把我们呛死了,看你踢起这么一大堆的尘土。”斯佳说道,她觉得再也无法忍受这种谈话了。因为她急于要在抵达“十二橡树”村之前整理好思想,别人的谈话使得她不能好好思索,她同时要准备一副光彩动人的面容。杰拉尔德刺了刺马肚子,一溜烟跳到前头去追赶塔尔顿家的马车了,到那里他还可以继续关于马匹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