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他们过了河,马车驶向山上。这时“十二橡树”村还没进入眼帘,斯佳就已经看见一团烟雾在那高高的树顶上悠闲地飘浮着,也闻到了一股香味,那是混合着燃烧着的山胡桃木和烤猪肉羊肉的香味。
从头天晚上便在缓缓燃着的烤全牲的火坑,现在估计已成为装满玫瑰红灰烬的长槽,上面的叉子上兽肉在转动着,肉汁徐徐地滴落到炭火中,发出咝咝的声音。微风吹送着阵阵香味,斯佳知道那是从那幢大房子背后的大橡树林里飘来的。约翰?威尔克斯常常是在那缓缓向下通向玫瑰园的斜坡上,举行他的全牲野宴。这是个阴凉宜人的佳境,它要比别的例如卡尔弗特家使用的地方好得多。因为卡尔弗特太太不喜欢野宴上的食品,并且声称好几天之后房子里都还有那些气味,所以客人就常常被安排在一个离住宅四分之一英里的平坦而没有遮阴的地点,在那热汗淋淋地吃着。不过,约翰?威尔克斯以好客闻名全州,也只有他才真正懂得怎样举行野宴。
威尔克斯最漂亮的亚麻布铺在那些长长的带有支架的野餐桌上,这些餐桌常常摆在最阴凉的地方,两旁放着没有靠背的条凳;空地上还放着一些椅子、矮脚凳和坐垫,这是给那些不喜欢坐条凳的人准备的。那些长长的烤兽肉的火坑和炖肉汁的大铁锅放在离宴席较远的地方,这里散发的油烟和种种浓烈的香味是客人们闻不到的。至少有十来个黑人,他们端着托盘来回跑动为客人提供食物。另一个野宴火坑设在那边仓房背后,专供家仆、来宾们的车夫、侍女等人使用,他们吃的是玉米饼、山薯和黑人最喜欢的牲畜的内脏,时令碰巧时还有足够的西瓜让他们吃个饱。
当远远闻到新鲜猪肉的香味时,斯佳欣赏地皱起鼻子,希望烧烤好以后她的食欲会旺盛起来。此时她的肚子里还是饱饱的,况且腰扎得特紧,生怕自己随时都会打出嗝来。如果真的打起嗝儿来,那可就要命了,因为只有老头儿和老太婆才不怕周围的人议论而敢在宴席上打嗝呢。
他们驶上了山顶,这时出现在她面前的是那座整整齐齐的白房子,高高的圆柱,宽阔的游廊,平坦的屋顶,这太美丽了,就像一个相信自己魅力的美人儿,她显得雍容大方,对谁都一样亲切可爱。“十二橡树”村有一种堂皇的美,一种柔和的庄严,斯佳喜欢它胜过喜欢塔拉农场,因为这是杰拉尔德的住宅所不具备的。
骑乘的马和马车在宽阔弯曲的车道上到处停放着,宾客们正纷纷下马下车,互相打着招呼。那些咧着大嘴傻笑的黑人对宴会总是那么兴奋,他们正把牲口牵到仓场上去卸鞍解辔,让它们好好休息一下。成群的孩子在新绿的草地上嚷着跑着,有黑的,有白的,他们玩跳房子和捉人的游戏,并且竟相夸口要在野宴上吃多少多少东西。宽敞大厅从前头一直延伸到屋后,已经挤满了人,当奥哈拉家的马车驶到前面台阶边停下时,斯佳看见那些像蝴蝶般漂亮的姑娘们在二楼的楼梯上摇摆着裙裾上来下来,有的倚在楼栏杆上彼此搂着腰肢,笑着招呼下面大厅里的年轻小伙子们。
通过那敞开的法国式窗口,她瞥见那些穿着深色绸衣的年龄较大的妇女端端正正坐在客厅里,摇着扇子,谈论着疾病、婴儿和谁跟谁结婚了,以及怎么会结婚的,等等。汤姆?威尔克斯家的膳事总管在大厅和门厅里穿梭般忙活着,他手里端着一只银托盘,不停地鞠躬微笑,并奉献高脚酒杯给那些身穿淡米色或灰色裤子和皱边亚麻布衬衫的青年人。
前廊上阳光灿烂,也拥挤着不少宾客。是的,斯佳心想,全县的人都在这里了。塔尔顿家的四个小伙子和他们的父亲倚着高高的圆柱,博依德和汤姆则同他们的父亲詹姆斯?塔尔顿在一起,孪生兄弟斯图尔特和布伦特照例肩并肩站在那儿。卡尔弗特先生则贴近他的北方佬老婆,后者显得有点像陌生人似的——虽然已在佐治亚生活了十五年之久。谁也不会忘记她由于做了卡尔弗特先生的孩子们的家族教师而加重了她在出身上犯下的过错,不过每个人都对她十分客气而亲切,都觉得她可怜。那两个卡尔弗特家的小伙子雷福德和凯德,同他们那个白白胖胖的活跃的妹妹凯瑟琳在一起,向黑脸乔?方丹和他的漂亮的未婚妻萨莉?芒罗开玩笑。迪朱蒂?芒罗一次又一次格格大笑,由于亚历克斯和托尼?方丹正向她耳语什么。有些家庭是远道而来的,例如从费耶特维尔,从琼斯博罗,从十英里外的海夫乔伊,少数几家甚至来自亚特兰大和梅肯。不停的高谈阔论和哗然大笑,使得整个房子都要被客人们闹垮了。妇女们格格的笑声、尖叫声和喧嚷声,更是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约翰?威尔克斯站在走廊台阶上,腰背挺直,他一头银丝般的头发,焕发着宁静与和蔼,像佐治亚夏天的太阳一般永不衰败。他旁边站着霍妮?威尔克斯(人们之所以这样称呼她,是因为她对于从父亲到大田劳工所有的人都用同样亲切的口气说话),她正在不停地欢笑着迎接每一位来宾。
霍妮的那种显然渴望对谁都显得亲切动人的劲儿,与她父亲的姿态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时斯佳想起塔尔顿太太刚才说的话毕竟也许是有些道理的。无疑威尔克斯家的男人们有自己的家族特征。在约翰?威尔克斯和艾希礼的脸上有着赭金色浓睫毛,它把他们的灰眼睛衬托得更为显著,在霍妮和她妹妹英迪亚的脸上倒变得稀疏而没有什么光泽了。霍妮像只野兔似的,睫毛很少,而英迪亚除了用“平淡”一词以外,再没有别的说法可以形容了。
哪里也找不到英迪亚的踪影,但斯佳知道她也许是在厨房里对仆人们作最后的指示。可怜的英迪亚,自从她母亲去世以后,她得为家务操不少的心呢,斯佳心想,因此便没有机会交别的男朋友了,只有斯图尔特?塔尔顿。而且,如果他觉得我比她长得漂亮,那也不是我的过错呀。
约翰?威尔克斯走下台阶,伸出手臂去挽扶斯佳。她一下马车,就瞥见苏伦在得意地傻笑,便知道她已经从人丛中找出弗兰克?肯尼迪来了。
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个比这穿裤子的老处女更好的男人!她跳下来微笑着向约翰?威尔克斯表示感谢,一面在心里轻蔑地嘀咕着。
弗兰克?肯尼迪赶快向马车走来搀扶苏伦,苏伦那个得意劲儿就别提了,斯佳恨不得抽她一鞭子。弗兰克?肯尼迪可能心地很好,况且可能拥有比县里任何人都多的土地,可这些在一个年满四十的人身上是毫无意识地,何况他长着稀稀拉拉几根黄胡子,既瘦小又神经质,是个婆婆妈妈、唯唯诺诺的人。
不过,斯佳立即便打消了这种轻蔑的心理,因为她记起了自己的计谋,反而向他飞了个嫣然的微笑,这使他不由得一怔,一面向苏伦伸出手臂,一面高兴地不知所措地把两只眼睛朝斯佳身上骨碌碌乱转。
斯佳的两只眼睛也在人群中搜索艾希礼——即使在跟约翰?威尔克斯愉快地交谈时。可是他不在走廊上,周围是一片欢迎的招呼声,这对孪生兄弟斯图尔特和布伦特?塔尔顿一齐向她走来。她很快便成了一个吵吵闹闹的圈子的中心,芒罗家的姑娘们也对她的衣服大声称赞,这些声音越来越高,把整个大厅里的喧哗都压倒了。她装得若无其事地环顾周围,并一直朝大厅那里笑闹的人群中望去,可是艾希礼在哪里?媚兰和查尔斯呢?
她闲谈着,笑着,迅速向屋子里、庭院里搜索着,忽然发现一个陌生人独自地站在大厅里正用一种淡漠而不怎么礼貌的神情注视着她。她立即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感觉:一面十分得意,因为自己吸引了一个男人,一面又有点难为情了,因为想到了自己的衣领太低露出胸脯。他个子高高的,体格很强壮,看来年纪不小,至少有三十五岁。斯佳心想,还从没见过这样肌肉结实、腰圆膀阔、几乎粗壮得有失体面的男人呢。当两人的眼光相接触时,他笑了,在修剪得短短的髭须底下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闪闪发光。他颇像个海盗,脸膛黑黑的,一双又黑又狠的眼睛仿佛主张把一艘大帆船凿沉或抢走一名处女似的。他脸上的表情卤莽而冷漠,连对她微笑时嘴角上也流露出嘲讽的意味,这使斯佳紧张到出不来气。人家这样无礼地瞧着她简直是一种侮辱,可她懊恼自己竟没有受辱的感觉。她不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人,但他已显示为上等人家的血统,他的黑黑的脸膛,还有两片饱满的红嘴唇以及那细长的鹰钩鼻子、高高的前额和宽阔的天庭,都说明了这一点。
她努力把自己毫无笑容的眼光挪开,同时他也回过头去,因为有人在叫他:“瑞德?巴特勒!到这里来!我要你见识一下佐治亚一个心肠最硬的姑娘。”
这名字有点耳熟,瑞德?巴特勒?好像同某个不体面的趣闻有关似的,她便立即不去细究了,她正一心想着艾希礼。
“我得上楼去理理头发,”她告诉斯图尔特和布伦特,因他们正想把她从人群中带走,“你们俩可得等着我,别跟旁的女孩子跑掉,惹我生气啊。”
要是她今天跟别的任何人调情,斯图尔特是不会善罢干休的,她看得出。因为他刚刚喝了几杯,她凭经验知道这就要出事了,正摆出一副找人打架的神气。她在过厅里站下来跟朋友们说话,英迪亚正从后屋里出来,就又对她打招呼,她已忙得头发不整,两鬓流汗。可怜的英迪亚!她已经够糟的了,长着不灰不白的头发和眼睫毛,以及一个显得性情固执的下巴,何况已经二十岁了,怀恨她把斯图尔特夺走。有不少的人正说她仍然在爱他,可是你怎么也琢磨不透一个威尔克斯家的人是如何想的。她决不会露出痕迹来,即使她怀恨在心,仍一如既往地用那种态度对待斯佳,既稍觉疏远又颇为亲切。
斯佳愉快地跟她交谈了几句,便走上宽阔的楼梯。这时,一个羞答答的声音在后面叫她的名字,她回过头来,看见了查尔斯?汉密尔顿。他是个俊俏的小伙子,有着满头柔软的褐色鬈发,温顺地覆盖在白皙的前额上,眼睛也是深褐色的,像一只聪敏的长毛牧羊犬,明亮、温柔。他身着很合身的芥茉色裤子和黑色上衣,带皱褶的衬衫领口打着个黑领结,很宽很时髦的。她一转过身来,他脸上泛起薄薄的红晕,因为他在女孩子面前总是有点怯生生的。他非常爱慕斯佳这样快活、开朗而落落大方的姑娘,就像大多数怕羞的男人一样。她嫣然一笑并高兴地伸出了两只手,这就使他惊喜得透不过气来,因为她以前对他的态度从没有超过敷衍应酬的范围。
“怎么,是你呀!查尔斯?汉密尔顿,你这漂亮的小家伙,我敢说你是从亚特兰大老远专程赶来的。这可叫我心疼得不行啊!”
查尔斯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结结巴巴地。他抓住她那双温暖的小手,痴痴地望着那双滴溜溜转动的绿眼睛。姑娘们惯用这种态度跟男孩子说话,可却从来没有对查尔斯说过。他可真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老是把他当做小弟弟一样对待,从来不肯跟他开玩笑,又总是那么亲切。他早就巴不得她们也跟他这样闹着玩儿,因为他经常看见姑娘们跟那些比他笨得多和难看得多的男孩子在一起调情说笑。可是除了偶尔一两次外,他跟她们在一起总是哑口无言,窘困得难受极了。事情过后,在夜里躺在床上睡不着觉时,他倒想起许许多多本来可以说的俏皮逗人的话来,可是机会却没有了,因为经过这么一两回试验之后,姑娘们便把他撂在一边了。
至于霍妮,他们已经有了默契,准备他继承遗产的时候,即来年秋天结婚。可当他跟她在一起时也没什么好说的,同样的不自在。他觉得霍妮有点卖弄风情和自作主张的神气,这对他很不利,有时候有一种不怎么爽气的感觉。因为她对男孩子有股狂热劲儿,他恐怕她一有机会就会与随便哪个男人玩这一套。她没有在查尔斯心中掀起那种疯狂的浪漫激情,而这是他心爱的书本告诉他一个恋人所应当有的,所以查尔斯对于霍妮这一前景不怎么热心。他经常渴望有个美丽、大胆、感情炽热并善于戏谑的女人来爱他。
如今斯佳?奥哈拉用他所想的对他说,在跟他开玩笑呢!
他想要说出几句话来,可是想不出来,接着他只有默默祝福斯佳。因为他用不着开口,她在一个劲儿地说下去。这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现在,你就站在这儿,等我回来,到时我跟你一起去吃野宴。可千万不要走开去跟别的女孩子胡闹呀,那样我可要吃醋了!”这些话从那张两旁各有一个酒窝的樱桃小口里蹦出,同时乌黑的睫毛在碧绿的眼睛上方假装严肃地飞舞着。
“我不会的。”他终于使劲喘过气来,可是他决没有想到她正把他当做一只等待屠夫的小牛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