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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4)

第六章 (4)

“你们别只想打仗吧。听我说,你们这班火爆性子的哥儿们。我打过,也很清楚。你们全都不知战争是怎么回事。我先是参加了塞米诺尔战争,后来又当大傻瓜参加墨西哥战争。你们以为那是骑着一匹漂亮的马驹子,让姑娘们向你们抛掷鲜花,然后作为英雄凯旋回家吗?噢,不是这样。不,先生,战争就是挨饿,就是睡在湿地上出疹子、得肺炎。如果不是这些,那就是拉痢疾。是的,先生,这便是战争对待人类肠胃的办法。——痢疾之类——”

麦克雷先生让人们记起一个更为粗野的时代,小姐太太们听得有点脸红了。那个时代像方丹奶奶和她的令人难为情地大声打的嗝儿那样,而它是人人都愿意忘掉的。

“快去把你爷爷拉过来。”这位老先生的一个闺女轻轻对站在旁边的小女孩说。接着她向主妇们低声嘟哝:“他就是一天比一天不行了,我说呢。你们相信吗,今天早晨他还跟玛丽说——她才十六岁呢——‘来吧,姑娘……’”这以后的声音便听不清了,那位小孙女正溜出去,想把麦克雷先生拉回到树阴里去坐下。

姑娘们兴奋地微笑着,男人们在热烈地争论,所有的人都在树下乱转。他们中间只有一个人显得很平静,那就是瑞德?巴特勒。他靠着大树站在那儿,双手插在裤兜里。因为威尔克斯离开了他,他便独自站着,不发一言,眼看着大家谈得越来越热火。在修剪得很短的黑髭须底下弯着两片红红的嘴唇,一双黑溜溜的眼睛闪烁着取乐和轻蔑的光芒——就像是在听小孩子争吵似的。多么令人不快的微笑呀,斯佳心想。他静静地听着,直到斯图尔特?塔尔顿抖着满头红发,瞪着一双火爆眼睛又一次重申:“怎么,我们只消一个月就能干掉他们!一个月,啊,一个战役——绅士们总是会战胜暴徒的。”

“先生们,让我说一句好吗?”瑞德?巴特勒仍然靠着大树站在那儿,两手照旧插在裤兜里,以一种查尔斯顿人的平板而慢悠悠的声调说道。

他的态度也流露着轻蔑的神情,且带有过分客气的味道,这就使那些先生们自己的态度显得滑稽可笑了。

人群向他转过身来,给他以一个局外人应该受到的礼遇。

“先生们,你们有没有人想过,在南方,铸铁厂多么少?或者木材厂、棉纺厂和制革厂?在梅森——狄克森线以南没有一家大炮工厂?你们是否想过我们连一艘战舰也没有,而北方佬能够在一星期之内把我们的港口封锁起来,使我们无法把棉花运销到国外去?不过,当然喽,先生们是早就想到了这些情况的。”

“怎么?”斯佳厌恶地想道,气得脸都红了,“他把这些小伙子们都看成傻瓜了!”

有好几个男孩子已翘起下巴,显得很不服气,很明显,当时产生这种想法的人并不只她一个。约翰?威尔克斯回到了发言人旁边的位置上,看似无意但却迅速地,仿佛是想向所有在场的人着重指出这个人是他的座上客,并且提醒他们这里还有女宾呢。

“我们大多数南方人既没有多到外面去走走,也没有从旅行中汲取足够的见识,这就是我们的麻烦。当然喽,诸位先生都是惯于旅游的。不过,你们都看到了些什么呢?欧洲、费城和纽约,当然女士们还到过萨拉托加。”(向凉亭里的那一群微微鞠躬。)“你们看见了舞会、赌场、旅馆和博物馆,然后你们回来了。相信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南部更好的地方了。至于我,是在查尔斯顿出生的,但最近几年住在北方。”他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我见过许多你们所未见过的东西。工厂、铸铁厂、造船厂、铁矿、煤矿以及成千上万为了吃的和几个美元而乐意替北方佬打仗的外国移民。这一切是我们所没有的东西,我们有的只是棉花、奴隶和傲慢,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他们会在一个月内把我们干掉。”

接着全场沉默,一个紧张的片刻。瑞德?巴特勒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精美的亚麻布手绢,悠闲自在地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这时人群中发出一阵不祥的低语声、嗡嗡声,就像刚刚被惊扰的一窝蜂所发出的。那股愤怒的热血仍在脸上发胀,可是在斯佳心中却有某种无名的意识引起她思索,她觉得那些话是对的,听起来就像是常识那样。她确实还从未见过一个工厂,也不曾认识一个见过工厂的人呢。然而,尽管这是事实,可他不是那种宜于发表这种谈话的上等人,何况是在谁都高高兴兴的聚会上呢。

斯图尔特?塔尔顿蹙着眉头走上前来,后面紧跟着布伦特。尽管他们实在被激怒了,但塔尔顿家这对孪生兄弟是颇有礼貌的,他们也不想在一次野宴上大闹起来。女士们也有同样的感觉,她们兴奋而愉快,因为她们通常只能从一个三传手那里听到这种事,而现在是亲眼看见这种争吵的场面。

“先生!”斯图尔特气冲冲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瑞德用那种客气而略带嘲笑地眼光瞧着他。

“我的意思是,”他答道,“你大概听说过拿破仑的名字吧?拿破仑有一次说过,‘上帝站在最强的军队一边!’”接着他转向约翰?威尔克斯,用客气又真诚的态度说:“先生,你答应过让我看看你的藏书室。恐怕我必须在下午一点的时候回琼斯博罗去,那边还有点小事要办。能不能允许我现在就去看看?”

他又转过身来面对人群,喀嚓一声并拢脚跟,鞠了一躬,这一躬对于一个像他这样气宇轩昂的人来说显得很是得体,同时又相当卤莽,像迎面抽了一鞭子似的。然后他们横过草地,昂然高举他那黑发蓬松的头,一路上发出令人不舒服的笑声,笑声随风飘回来,落到餐桌周围的人群里。

人们就像被吓了一跳似的,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再一次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声。英迪亚疲倦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向怒气冲冲的斯图尔特走去。斯佳听不见她说些什么,但是从她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像是良心谴责的意味。斯图尔特没有发觉这种眼神。媚兰也正是用这种眼光看艾希礼的。看来,英迪亚是真的在爱他呢。斯佳这时想起,要是没有在去年那次欧洲讲演会上与斯图尔特的露骨地调情,他们也许早已结婚了呢。她有点内疚了,不过很快就被一种欣慰的想法所代替。——要是别的姑娘们保不住她们的男人,那也就不能怪她呀!

斯图尔特终于低头向英迪亚笑了笑,接着又点了点头,但这不是情愿的。也许刚才英迪亚是在求他不要去跟巴特勒先生找麻烦吧。这时树下又是一阵愉快的骚动,客人们站起来,一面抖落衣襟上的碎屑。太太们在招呼着保姆和孩子,准备告辞了,一群群的姑娘们则一路谈笑着进屋去,到楼上卧室里去闲聊,并趁机午睡一会儿。

所有的太太小姐都出了后院,让给男人橡树树阴和凉亭,塔尔顿夫人则是被卡尔弗特先生、杰拉尔德和其他有关的人留下来过夜,要求她在卖给军营马匹的问题上给一个明确的回答。

艾希礼脸上挂着一缕深思而快乐的微笑,向斯佳和查尔斯坐的地方走过来。

“这家伙也太狂妄了,不是吗?”他望着巴特勒的背景说,“他那神气活像个博尔乔家的人呢!”

斯佳连忙寻思,可是想不起这个县里,或者萨凡纳,或者亚特兰大有这样一个姓氏的家族。

“我不知道这家人呀,他是他们的本家吗?他们又是谁呢?”

一种怀疑与羞愧之心同爱情在查尔斯心里激烈地斗争着,他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神色。作为一位姑娘只要她可爱、美丽、温柔就够了,不需要有良好的教育来牵制她的迷人之处。他一经明白了这些,这时爱情便在他内心的斗争中占了上风,于是他迅速答道:“博尔乔家是意大利人呢。”

“啊,原来是外国人。”斯佳显得有点扫兴。

艾希礼正看着查尔斯,脸上流露出理解和一丝怜悯的表情。她给了艾希礼一个最美的微笑,可不知为什么他这时没有注意她。

斯佳站在楼梯顶上,倚着栏杆留心看着下面的穿堂。穿堂里已经没有人了。楼上卧室里传来无休止的低声细语,中间插入一阵阵尖刻的笑声,以及“那么他怎么说呢?”和“啊,你没有,真的!”这样简短的语句,时起时落。姑娘们躺在六间大卧室里的床上和睡椅上。她们把衣裳脱掉了,胸衣解开了,头发飘散在背上。在那种从清早开始到晚上舞会结束的全天性集会中,午睡是必不可少的,况且又是南方的一种习惯。开头半小时,姑娘们总是闲谈嬉笑,然后在仆人进来关上百叶窗之后,在半明半暗中谈话渐渐变为低语,最后归于沉寂,只剩下柔和而有规律的呼吸声了。

确信媚兰已经跟霍妮和赫蒂?塔尔顿上床躺下之后,斯佳这才溜进楼上的穿堂,动身下楼去。在楼梯拐角的一个窗口她看见那群男人坐在凉亭里端着高脚杯喝酒,他们是要一直坐到下午很晚时才散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了一阵,发现艾希礼不在,于是她侧耳倾听,听到了他的声音,他正在前面车道上给那些离去的太太和孩子们送别呢。这正是她所希望的。

她飞速跑下楼去,兴奋得心都跳到喉咙里来了。可是,假如她碰上了威尔克斯先生,那该怎么办呢?她怎样解释为什么别的姑娘们都美美地午睡了,而她却还在屋子里到处遛达?好吧,反正这个风险是非冒一下不可了。

膳事总管指挥着仆人在饭厅里干活,为晚上的舞会作准备,主要是把餐桌和椅子搬出去。大厅对面的藏书室的门敞开着,她跑到楼下,连忙悄悄地溜了进去。她可以在这里等着,直到艾希礼把客人送走后进屋来,她就把他叫住。

因为要挡阳光,窗帘放下来了,所以藏书室里半明半暗。要是让她选择一个像现在这样进行约会的地点,她是不会选这个房间的。这间四壁高耸的阴暗房子里塞满了黑糊糊的图书,但她感到压抑。书本多了只能给她一种压迫感,就像那些喜欢大量读书的人给她的感觉一样(只有艾希礼除外)。那些笨重的家具兀立在这半明半暗中,它们是座位很深、扶手宽大的高背椅,这是专门给高大的威尔克斯家男人做的,给姑娘用的是配有天鹅绒膝垫的柔软矮椅。在这个长房间尽头有一个火炉,在它前面摆着一只七条腿的沙发,那是艾希礼最喜欢的座位,它像一头巨兽,耸着隆起的脊背在那儿睡着了。

她把门掩上,只留下一道缝,然后让心跳渐渐缓和,极力镇定自己。她该说些什么呢?她要把头天晚上计划好准备对艾希礼说的那些从头温习一遍,可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真该死。究竟她没想过一些什么,还是她本来就只准备听艾希礼说呢?她不清楚,突然浑身恐惧不安,一个寒噤掠过。她已经听见他说完最后一声再见,走进前厅来了,她急促的心跳偏偏加快了。只要她的心跳暂时停止,不再轰击她的耳朵,也许她还能想出要说的话来。

她惟一能想起的是她爱他——爱他所有的一切,从高昂的金色头颅到那双细长的黑马靴;爱他的沉思,尽管它难以捉摸;爱他的笑声,即使那笑声令人迷惑不解。啊,只要他这时走进来把她一把抱在怀里,那就什么也不用说了。他一定是爱她的——“或许,我还是祷告——”她紧紧闭上眼睛,喃喃地念起“仁慈的圣母玛利亚……”来。

“斯佳!怎么?”艾希礼的声音突然冲破她耳朵里的轰鸣,使她陷于狼狈不堪的境地。他从虚掩着的门口注视着她,脸上流露出一丝疑惑的微笑。

“你这是在躲避谁呀——是查尔斯还是塔尔顿兄弟?”

看来他已经注意到有那些男人聚在她的周围了!她梗塞着说不出话来。仿佛没有意识到她很激动。他站在那儿,眼睛熠熠放光,那神态是多么难以言喻地可爱呀!她不说话,只伸出一只手来拉他进屋去。他觉得又奇怪又有趣,他进去了。她浑身紧张,眼睛里闪烁着他从未见过的光辉,他看见她脸上泛着玫瑰色的红晕。他把背后的门关上,然后把她的手拉过来。

“怎么回事呢?”几乎是耳语地说道。

一接触到他的手,她便开始颤抖。事情就要像她所梦想的那样发生了。许许多多不连贯的思想在脑海中掠过,可是她连一个也抓不住,所以也就编不出一句话来。他怎么不说话呢?她只能浑身哆嗦,仰视着他的面孔。

“这是怎么回事?”他重复说,“是要告诉我一个秘密吗?”

突然这几年母亲对她的教诲立即消失,而父亲爱尔兰血统的直率则从她嘴里说出来了。她突然能开口了。

“是的——一个秘密。我爱你。”

一阵沉重的的沉默,霎时间,仿佛他们谁也不再呼吸了。然后,她的颤栗渐渐消失,她为什么不早就这样办呢?这比人们所教育她的全部闺门诀窍要简单多了!快乐和骄傲之情从她胸中涌起,于是她的眼光径直向他搜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