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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5)

第六章 (5)

他的目光里流露出狼狈的神色,那是怀疑还是别的什么呢?对了,他是有过这种表情的,在他那匹珍爱的猎马摔断了腿,不得不用枪把那匹马杀死的那一天,也是这种表情。真是傻透了,她为什么现在要去想那件事呀?那么艾希礼究竟为何显得这么古怪,一言不发呢?这时,他殷勤地笑了,脸上仿佛罩上了一个很好的面具。

“难道你今天赢得了这里所有别的男人的心,还嫌不够吗?你想来个全体一致?”他用经常那种亲切而戏谑的口气说,“那好,你早已赢得了我的好感,这你知道,你从小就那样嘛。”

这不是她所设想的那个局面,看来有点不对头——完全不对头了!各种想法在她头脑中疯狂奔突,转来转去,其中一个想法终于开始形成了。那就是,不知怎的——出于某种原因——艾希礼看来似乎认为她不过去跟他调情而已。可是他知道并非如此,她想他一定是知道的。

“艾希礼——告诉我——艾希礼——你必须——啊,别开玩笑嘛!我赢得你的心了吗?啊,亲爱的,我爱——”

假面具消失了,他连忙用手掩住她的嘴。

“你不能这样说,你决不能,斯佳!你不是这个意思。你会恨我听了这些话的,你会恨你自己说了这些话的!”

她把头扭开,一股滚热的激流流遍她的全身。

“我永远不会恨你。我告诉你我是爱你的,我也知道你一定对我有意,因为——”她停了停。她还从未见过谁脸上有这么痛苦呢。“艾希礼,你是不是有意——你有的,难道不是吗?”

“是的。”他阴郁地说,“我有意。”

她拉住他的衣袖,哑口无言。她吃惊了,即使他说的是讨厌,她也不至于这样吃惊啊。

“斯佳!”最后还是他开口,“我们不能彼此走开,忘记我们曾说过的这些话吧!”

“不,我不能。”她低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你不要——不要与我结婚吗?”

“我快要跟媚兰结婚了。”他答道。

她心里完全是一片空白,刚才还势如潮涌的那些思想此刻已无影无踪了。他正在说话,说些毫无意义的话,他所说的话就像玻璃上的雨水一样没有留下什么印象。那些急切、温柔而饱含怜悯的话,那些像父亲在对一个受伤孩子说的话,都落在听不见的耳朵上了。

在她的意识中,只响着“媚兰”这个声音。于是她注视着他那双水晶般的灰眼睛。她从中看到了那种感觉,那种常常使她迷惑不解的显得遥远的感觉——以及几分自恨的情愫。

“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父亲今晚要宣布我们的婚事。我本应早点告诉你,可我还以为你知道了——几年前就知道了呢。我可从没想到你——因为你的男朋友多着呢。我还以为斯图尔特——”

生命和感觉以及理解力开始涌回到她的身上。

“可你刚才还说对我有意呢。”

他那温暖的双手把她的手握痛了。

“难道你一定要我说出那些叫你难过的话来吗?亲爱的!”

她不作声,这逼得他继续说下去。

“亲爱的,你还这样年轻,又不怎么爱想问题,所以还不懂得结婚是什么意思呢。我怎么才能让你明白这些事呢?”

“我知道我爱你。”

“要成一对美满夫妻,只有爱情是不够的,尤其像我们这样不同的两个人。你需要的是一个男人的全部,包括他的躯体、他的灵魂、他的思想、他的感情。要是你没有得到这些,那么你是会痛苦的。可是我不能把整个的我给你,也不能把整个的我给予任何人。我也不会要你的整个的灵魂和思想。因此你就会难过,就会恨我——会恨透了的!会恨我所读的书和所喜爱的音乐,因为它们把我从你那儿抢走了,即使只抢走那么一会儿也罢。所以我——也许我——”

“你爱她吗?”

“她是像我的,我们互相了解的,她是我的血脉的一个部分。斯佳!斯佳!除非两个人彼此相像,否则结了婚也是无法平平稳稳过下去的。难道我就不能使你明白吗?”

“结婚只能是同类配同类,不然就不会有幸福。”这话是谁说的呢?仿佛她已经听过上百万年了,可是它仍然显得毫无意义。

“但是你说过你有意呢。”

“我本不该说。”

这时一把缓缓燃着的火在她脑子里什么地方升起来了,愤怒开始要扫除其余的一切。

“好吧,反正这样说是够混蛋的——”

他的脸发白了。

“因为我就要跟媚兰结婚了,我这样说是混蛋的。既然我知道你不会理解,我本来就不该说的。我怎能不关心你呢?你能够狠狠地爱和狠狠地恨,而我却不能这样。你对生活倾注着全部热情,而我却没有。你那样单纯,就像火和风以及其他原始的东西,而我——”

她突然看到了媚兰那双宁静的仿佛正在出神的褐色眼睛,那双戴着黑色花边长手套的温和的小手和那种高雅文静的神态。于是她的怒火爆发了,此刻她身上已没有母系罗毕拉德家族富有教养和能够默默忍受世人任何折磨的品性了,这种怒火就是激起杰拉尔德去杀人和其他爱尔兰先辈去冒生命危险的那种。

“你这个懦夫!你为什么不说出来,你害怕与我结婚喽!你是宁愿同那个开口闭口‘是的’,‘是的’的愚蠢的小傻瓜过日子,养出一群像她那样百依百顺的小崽子来。为什么——”

“你不能把媚兰说成这样!”

“去你的吧!什么‘你不能’,你算老几,要来教训我不能这样不能那样?你混蛋,你是个胆小鬼。你让我相信你准备娶我——”

“你要公道些。”他用恳求的口气说,“我何尝——”

尽管知道他的话是一点不错的,她可不要什么公道。可是她想到他从来没有跨越过跟她的友谊关系的界限,怒火就更旺了,因为这有伤她的自尊心和女性的虚荣。他宁愿要媚兰这样脸色苍白的小傻瓜也不要她。她一直在追求他,可他一点也不动心。啊,她要是遵照母亲和嬷嬷的教训,那会好得多呢,连一丝喜欢的意思也从不向他透露——比面对这种羞耻人的场面更不知要好到哪里去了!

她两只手紧紧握拳,一跃而起,同时他也起身俯视着她,脸上充满着无奈的痛苦,就像一个人在被迫面对十分惨痛的现实似的。

“我要恨你一辈子,你这混蛋——你这下流……下流……”她要用一个最恶毒的字眼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可是怎么也想不出来。

“斯佳——请你——”

他向她伸出手来,可这时她使出全身力气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那噼啪的响声特别明显,就像抽了一鞭子似的在这静静的房间里。她的怒气突然消失了,心中只剩下一片凄凉之感了。

在他那白皙而疲倦的脸上明显地印着红红的手掌印,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拿起她那只柔软的手放到自己唇边吻了吻。接着他便走了出去,随手把门轻轻关上,没等她说出话来便走了。

他走了,可是他那张被抽打的脸孔的印象将终生留在她的记忆中,她很突然地又在椅子上坐下,两个膝头便疲软无力了。

她已经永远失去了他,他那徐缓而低沉的脚步声在大厅尽头渐渐消失,她这才觉得她这番举动的严重后果已全部由她来承担了。他从此还会恨她,每次看见她都会记起她曾在根本没得到他鼓励的情况下就要将自己委身于他了。

她突然想到:“我像霍妮?威尔克斯一样下贱。”并记起她自己,曾怎样轻蔑地嘲笑霍妮的卤莽行为。她仿佛听见霍妮那愚蠢的嗤笑声,看见她靠在男人膀子上那种讨厌的忸怩作态,这越发刺痛了她,于是又大生其气。生自己的气,生艾希礼的气,生人世间的气。出于一种因为自己十六岁的爱情遭到挫折和屈辱而产生的怨愤,她恨自己,恨这一切。她的爱中大部分是虚荣心混杂着对自己魅力的迷信,只混进了一点点真正的柔情。现在她失败了,而比这种失败感更沉重的是她的恐惧,恐怕她已经像霍妮那样惹人注目了,惧怕自己已沦为公众的笑柄。会不会人人都耻笑她?一想到这些她就浑身战栗起来了。

房间里静极了,为了打破这个沉寂,她几乎想大叫一声。她必须做点什么,否则会发疯的。她的手落在身旁一张小桌上,手指无意地触摸到一只小巧的玫瑰色瓷碗,碗上有两个展翼的天使,他们正在嘻着嘴傻笑。她拿起这只瓷碗,向对面的壁炉狠狠地掷去,可它只掠过了那张沙发的高靠箱,砸到了大理石炉台上,哗啦一声就摔碎了。

“这就太过分了。”沙发深处传来声音。

她已经口干得发不出声音了,她紧紧抓住椅背,觉得两腿发软,像站不稳似的,她可从来没有这样惊恐过。这时瑞德?巴特勒从他一直躺着的那张沙发里站起来,用客气得过分的态度向她鞠了一躬。

“被迫恭听了那么一大段戏文,这已经够倒霉了,可为何还要危及人家的生命呢?睡个午觉也要被打扰不休。”

他不是鬼,他是个实实在在的人。可是,他一切都听见了!神灵保佑我们,她只得尽全力,装出一副端庄的模样。

“先生,你呆在这里,应当让人家知道才好。”

“是吗?”他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一对勇敢的黑眼睛在嘲笑她,“不过你才是个不请自来的闯入者呢。我觉得在后院也许是个不受欢迎的人,几经考虑才识相地来到这里。我是被迫在这里等候肯尼迪先生的。本来我想这下可以不受干扰了吧。可是,真不幸!”他耸耸肩膀,温和地笑了起来。

一想起这个粗鲁无礼的人已经听见了那些她现在宁死也不愿说出的话,她的脾气又开始发作了。

“窃听鬼!”她愤愤地说。

“窃听者常常听的是一些很动听而有益的东西,”他故意傻笑着说,“从长期窃听的经验中,我——”

“先生,你不是上等人!”

“你的眼力很不错,可你,小姐,也不是上等女人哟!”他轻松地说,似乎觉得她很有趣,因而又温和地笑了,“无论是谁,只要她说了和做了我刚才听到的那些事情,她就不能再算个上等女人了。可是上等女人从来就没有勇气或者说缺乏教养来说出她们所想的东西,虽然你明知她们在想些什么。不过,上等女人对于我来说也很少有什么魅力。可是你,亲爱的奥哈拉小姐,你是个精神很不平凡,很值得钦佩的姑娘,因此我要向你脱帽致敬。那位文绉绉的威尔克斯先生有什么美妙之处,我不明白,能叫你这样一位性格如疾风暴雨的姑娘着迷呢?他应当跪下来感谢上帝给了他一个你这种——他是怎么说的?——对‘生活倾注着全部热情的姑娘,谁知他竟是个畏畏缩缩的可怜虫——”

“你还不配给他擦靴子呢!”她气愤地厉声说。

“可你是准备恨他一辈子啦!”说罢他又在沙发上坐下了,斯佳听见他还在笑。

假如能够把他杀了,她是做得出来的。但这没有发生,她走出藏书室尽力装出庄重的样子,砰的一声关上了沉重的门。

她一口气跑上楼去,她停下来,抓住栏杆,到达楼梯顶时她觉得简直要晕倒了。由于愤怒、羞辱和紧张的结果,那颗急剧蹦跳的心似乎要从胸口里跳出来了。她想深深地喘几口气,可是嬷嬷把腰身扎得太紧了。要是她果真晕过去了,那他们会怎样想呢?像艾希礼和那个可恶的巴特勒,以及所有那些专门妒忌别人的下流女孩子。哦,他们是什么都想得出来的。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后悔自己没有像别的女孩子那样随身带着嗅盐,可她甚至连嗅盐瓶也从来没有过呢。此刻可千万不能让自己晕倒呀!她一贯以不觉得头晕而引以为骄傲。

那种难受的感觉渐渐地消失了。不久她觉得已完全正常,悄悄溜进那间梳妆室,松开胸衣,爬到别的正在睡觉的姑娘旁边的一张床上躺下了,她知道她此刻的模样必然像个疯女人一样了,要有个女孩子正醒着,她就会发现周围有点不对头。她设法使脸色平静,让自己的心跳缓和下来,显得泰然自若,可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出过什么事了。

从楼梯顶上的那个凸窗里,她能看到男人们正在树下和凉亭的椅子上斜躺着歇息。作为一个男人,永远也不用经受她刚才所经历的那种痛苦,该多快活呀!她真羡慕他们极了!她站在那里看着他们,觉得有点眼酸头晕。这时忽然听见屋前车道上急速而沉重的马蹄声、石子飞溅声和一个大声询问黑人的激动的嗓音。很快她就看见一个男子骑马驰过绿油油的草地,向那群在树下消闲的人飞奔而来。

大概是一位迟到的客人,可为何竟然骑着马穿过英迪亚最心爱的草地呢?他从鞍上翻身下马,一手抓住约翰?威尔克斯的胳膊,她看到了他浑身激动的模样,她认不出他。人群把那些高脚玻璃杯和棕榈叶扇子丢在桌上和地上不管了,立即把他包围起来。虽然距离较远,她还是听见人们在询问和喊叫的那一片嘈杂声,也感觉到他们激动到了顶点的紧张气氛。接着在所有这些声音之上传来斯图尔特、塔尔顿的一声兴奋地喊叫:“咳——呀——咳!”仿佛他是在猎场上奔跑似的,同时传来了反叛的吼声,她头一次听到这些,尽管她并不懂得它的意义。

她正看时,塔尔顿家四兄弟从人群中挤出来,后面跟着方丹家的小伙子们,匆匆向马棚跑去,一路高喊:“吉姆斯,来,吉姆斯,赶快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