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
“那是兵工厂,小姐,是的,他们在那里造枪炮什么的。不,那可不是商店,小姐,是实施封锁办事处。哦,实施封锁办事处嘛,小姐,就是给外国人住的,外国人来买咱们的棉花,然后卖给咱们火药。小姐,俺不知道他们是哪国人,皮蒂小姐说他们是英国人,可谁也听不懂他们说的话。是的,小姐,煤烟很多呢,把皮蒂小姐的绸窗帘都弄坏了。这是铸铁厂和碾压厂,它们晚上那个响声呀!谁也睡不着。不,小姐,你一定要先回家,俺不能停下来让你看。……行礼呀,斯佳小姐,梅里韦瑟太太和埃尔辛太太在给你鞠躬呢。”
她们去参加过她的婚礼,斯佳记得这两位太太的名字,她们是皮蒂小姐最要好的朋友,于是她赶快朝彼得大叔指的方向鞠了一躬。她们坐在一家绸布店门前的马车里,店主正抱给她们看一匹匹的布。梅里韦瑟太太个子很高很结实,脸圆圆的,肤色较深,流露出精明而又习惯于指挥别人的神情。她铁灰色的头发中掺进了一抹惹眼的褐色头发,显得很不协调。埃尔辛太太年轻些,身材纤细,她曾经是个美人儿,至今风韵犹存。
旁边还有一位是惠廷太太,她们三人是亚特兰大的三根台柱子。她们管理着自己所属的那三家教堂、唱诗班、牧班和教区居民,组织缝纫会和义卖,陪伴姑娘们参加野餐和宴会,她们知道教区里所有的事,谁常常偷着喝酒,谁找的对象好,谁的不好,谁要生孩子了和什么时候生,等等。她们是家世学权威,了解佐治亚、弗吉尼亚和南卡罗来纳任何一个人的家世,她们还懂得哪些行为是端庄的,哪些不是,并且总能叫别人知道自己的看法——惠廷太太是以痛苦的低语,表示她多么厌恶说这样的事情,埃尔辛太太是以一种优雅而感伤的缓慢腔调,梅里韦瑟太太则是大声疾呼。这三位太太互相猜忌,也正因为这样她们才结成了紧密的联盟。
“皮蒂答应我要你加入我的医院,你可别答应米德太太或惠廷太太啊!”梅里韦瑟太太微笑着高声说。
“好的。”斯佳说道,也不明白梅里韦瑟太太在说什么,只觉得心中热乎乎的,“我很快就去看你。”
马车行驶了一程之后停了片刻,等两位挎着绷带篮子的妇女穿过滑滑的街道。这时斯佳瞥见人行道上一个女人穿着鲜艳的衣裳,披着垂脚跟的佩斯利须边披巾,这在大街上显得太扎眼了。斯佳仔细看着她,发现她有一头浓密的红头发,脸上的表情俗不可耐但很漂亮,个子很高。斯佳生平第一次看见这种显然“在头发上下了不少功夫”的妇女,不禁看得有点着迷。
“彼得大叔,那是谁呀?”她低声问。
“俺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的,她是谁嘛?”
“她叫贝尔?沃特琳。”彼得大叔噘着嘴说。
斯佳立即抓住了他没有称人家“小姐”或“太太”这一事实。
“她是做什么的?”
“斯佳小姐!”彼得沉着脸,往马背上抽了一鞭子,“她不值得你问,说起来没什么意思。皮蒂小姐不会乐意让你打听那些事情。”
“哎呀!我的天!那一定是个坏女人!”斯佳心想,不再作声了。
最后他们终于驶离了市区,来到了住宅区。斯佳认出了那些住宅:邦内尔家的房子有白色的小圆柱和绿色百叶窗;莱登家的房子,庄严而堂皇;那个佐治亚式红砖住宅,则是麦克卢尔家的,前面围着一道灌木篱,显得很局促。住宅走廊里、走道上和园子里都有小姐太太在招呼斯佳,其中有的她依稀能够记起来,有的她不怎么熟悉,但大多数是她根本不认识的人,小韦德不得不被一次又一次举起来,让那些人惊叹地看个清楚。皮蒂帕特小姐准是把她到来的消息早已传开了。她们全都向斯佳大声喊叫,要她一定参加她们的看护会或她们的缝纫会,当然她应接不暇地随口答应着。
当他们经过一幢绿色护墙板的房子时,一个站在门前台阶上的小黑女孩喊道:“她来了!”然后米德大夫和他太太以及那个十三岁的小费尔走出来,他们一齐嚷着表示问候。米德太太跑到马车道上伸长脖子看了看小毛头,大夫则一直来到马车旁边。他蓄着一把银灰色胡子,个子很高,很瘦,衣服穿在那瘦长的身躯上像是被大风刮得贴到了上面。他喜欢发表神谕式的讲话,态度有点傲慢,但他可以说是本城中最厚道的人了。
大夫同她拉了拉手,又称赞了韦德几句,便宣布皮蒂帕特姑妈已经发誓应允,让斯佳去米德大夫的医院和看护会。
“啊,我想我已经答应了上千位太太呢!”斯佳说道。
“一定有梅里韦瑟太太吧!”米德太太气愤地嚷道,“她是每一趟火车都去接的!讨厌的女人!”
“我答应了,但我不明白那都是干什么的,看护会是什么呀?”斯佳承认。
大夫和他的太太都对她的无知感到有点惊讶。
“唔,当然,你一直在乡下,所以不知道。”米德太太为她辩解,“我们在不同的医院分别组织了看护会,每天去进行护理。我们帮助大夫看护伤病员,做绷带和衣服,等到他们可以出院时我们还把他们带到家里来,调养好后,送他们返回部队。同时我们还接济伤员家属中那些穷困户。米德大夫在公立医院工作,我的看护会也在那里,大家都夸他了不起,而且……”
“行了,行了,米德太太,别给我吹嘘了,”大夫得意地说,“我做的事还很不够,你又不让我上军队里去。”
“不让!我?”她嚷道,“是市里不让你去。斯佳,他曾想到弗吉尼亚去当军医,但全城的太太们都签名请求他留在这里。这个城市不能没有他。”
“行了,行了,米德太太,”大夫乐滋滋地说道,“也许有一个孩子在前线也就够了吧。”
“我明年也要去当鼓手,”小费尔兴奋地嚷,“我正在学打鼓呢,你们听吗?我现在就去把鼓拿来。”
“不,现在不要,”米德太太顿时显得很紧张,“明年还不行,乖乖,后年吧。”
“可那时战争就结束了!”小费尔急躁地嚷道。
斯佳看见做父母的在交换眼色。原来大儿子达西?米德已经在弗吉尼亚前线,留下这个小的,他们就抓得更紧些了。
彼得大叔清了清嗓子。
“俺出门时皮蒂小姐正在生气呢,俺得早些回家,要不,她会晕过去的。”
“再见,我今天下午去看你。”米德太太大声说,“告诉皮蒂,你要是不上我的看护会来,那就更够她受的了!”
斯佳往后靠在褥垫上微笑着,觉得心情舒畅极了。马车继续向前驶去。亚特兰大,它那么忙碌,那么嘈杂,生活中激荡着一股振奋的潜流,比起查尔斯顿,比起萨凡纳,比起查尔斯顿城外那个孤独的农场来,不知好多少倍呢。甚至,它暂时比塔拉还好。
这座城市座落在连绵起伏的红色丘陵中,它有某种生涩而粗犷的特性,令人兴奋,这与斯佳的美丽外表下那种生涩而不羁的本质气味相投。她顿时觉得这里才是她该来的地方呢。
斯佳探身向外看见了皮蒂帕特小姐的红砖白瓦的住宅,宅子愈来愈稀疏,这是城市西边最末的一所房子了。桃树街继续向前延伸渐渐消失在幽静的密林深处。住宅门前那道干净的木板围墙新近漆成了白色,小院子里星星点点地开着残余的黄水仙。两位穿着黑色衣裳的妇女站在门前台阶上,后面是一个略显肥胖的黄皮肤女人,微笑着,两只手放在围裙下。矮胖的皮蒂帕特姑妈高兴极了,兴奋地不断挪动着那双小巧的脚,一只手压在丰满的胸脯上,迫使一颗剧烈跳动的心平静下来。斯佳看见媚兰,顿生反感,亚特兰大惟一的美中不足之处,就是这个身穿丧服的瘦小人物的存在,像油膏上叮着只苍蝇。她满头乌黑的鬈发压得服服贴贴,很适合一个少奶奶的身份,脸上挂着表示欢迎和愉快的可爱的微笑。
如果一个南方人旅行二十英里去作一次客,那么他至少会在那里住一个月,或许更长时间。南方人招待客人很热心,也乐意到别人家去作客。例如在别人家里过圣诞,一直住到第二年七月,这是常有的事;一些比较年长的姑妈、叔叔星期天到侄儿侄女家里来吃午饭,有时便不走了,甚至若干年后去世也许就葬在那里;新婚夫妇常作环游式的蜜月旅行,有时留在一个谈得来的人家,直到第二个孩子出生才离开。因为有的是房子和仆人,客人来了,不会添什么麻烦,而且几个月膳食的额外开支在这个富裕地区也是小事一桩,算不了什么。人人都出外作客,不分年龄性别,丧失了亲人的老少男女啦,度蜜月的新婚夫妇啦,到了危险年龄还没有订婚对象,因此想换个地方在亲戚们的指引下选择佳偶的姑娘啦,由父母安排离家以避免不理想婚配的女孩子啦,等等。客人来访给单调的南方生活增加了兴奋剂,所以客人总是受欢迎的。
因此斯佳也没有事先想过要在这里住多久,如果她发现在这里也像在萨凡纳和查尔斯顿那样沉闷无聊的话,那她一个月后就回家去;如果住得开心的话,她也有可能无限期地住下去。但是她一到,皮蒂姑妈和媚兰就开始劝说她跟她们永远住在一起。她们拿出一切理由来说服她:她们挽留她,因为她们爱她;她那么可爱,能使她们在愁苦时受到鼓舞;她们在这大房子里感到孤单,晚上更是害怕,而她很勇敢,能壮她们的胆;她和她的儿子理应跟丈夫老家的人住在一起;并且按照查尔斯的遗嘱,这房子的一半是属于她的;最后,南部联盟需要每一个人都来参加编织、卷绷带、缝纫和护理伤兵的工作,她也应该参加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