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五月,斯佳动身去亚特兰大了,她不喜欢皮蒂帕特小姐和媚兰,但她想看看亚特兰大,想看看战争爆发以后,这个城市变成什么样了。
小时候,父亲说她和亚特兰大是同年诞生的,所以她历来对亚特兰大比较感兴趣。后来她发现父亲把事实夸大了,不过,亚特兰大确实年轻,带着青年人般的莽撞味,萨凡纳和查尔斯顿有着一种老成的庄严风貌,同亚特兰大比起来像是个安详的老祖母。
其实,她父亲说的也是有根据的,她和亚特兰大确实是在同一年命名的。到斯佳诞生那年这城市才正式被命名为亚特兰大。
杰拉尔德刚来时,亚特兰大还不存在,他来的第二年,即一八三六年,州政府修筑一条以田纳西和大西部为终点的铁路,但是它的起点尚未确定,一年以后一位工程师在那块红土地里打了一根桩子作为这条铁路线的南端起点,亚特兰大,那时叫特尔米纳斯,诞生了。
那时铁路很少,不过那个小小的居民聚集地慢慢发展成一个村子,铁轨也慢慢向北延伸,到那时修建铁路的时代真正开始了。第二条铁路也修成了,从奥古斯塔小城横贯本州往西,与通向田纳西的新铁路相连接。第三条铁路通过位于佐治亚心脏地带的梅肯,向北经过杰拉尔德所在的地区到达亚特兰大,也连接了其它两条铁路。第四条铁路从这个交叉点朝西南方向往蒙哥马利和莫比尔去。
亚特兰大和铁路同时成长着。它成为东西南北交通的枢纽,那四条干线使亚特兰大和西部、南部和海滨地区连接起来,也同北部和东部连上了。那个小小的村子便蓬勃地发展起来。
在斯佳长大的同时,亚特兰大也成长为一个拥有上万人口的繁荣小城,为什么它成长得这么快呢?别人认为它没有什么——只不过凭那些铁路和一批闯劲很足的人罢了。
这里的居民来自佐治亚州老区和一些更远的州县,他们都很有闯劲。满怀热情,在那些泥泞红土路上开起了店铺,在华盛顿大街和白厅大街两侧盖起了漂亮的住宅。他们为它感到骄傲,为他们自己,感到骄傲。
斯佳很喜欢亚特兰大,理由恰恰就是萨凡纳、梅肯和奥古斯塔让她厌烦的地方。这个市镇像她一样执拗而有力,而且这里面还有一种个人感情上的因素——它是和她同一年命名的。
下了一整夜的雨,但当斯佳到了亚特兰大时,太阳出来了,准备晒干那些泥泞的街道。车站旁边空地上的泥土,简直像个大泥塘了,时常有些车陷在烂泥里动弹不得,救护车和军用大车川流不息,有的要出去,有的要进来,却不断陷入泥里。骡马叫着,车夫大声咒骂着,泥浆飞溅,局面混乱极了。
斯佳穿着黑色丧服,绉纱的披巾在膝盖上飘着,她站在车厢门口不敢走下地来,怕弄脏了鞋子和衣裙。她向周围那些拥挤成一片的大车、马车和短途运输车匆匆看了一眼,找着皮蒂帕特小姐,心中感到万分焦急,因为那位胖乎乎红脸蛋的太太连个影儿也没有。一会儿,一个黑人老头手里拿着帽子,踩着泥向她走过来。
“是斯佳小姐吗?俺是皮蒂小姐的马车夫,俺叫彼得。请你别踩在这烂泥地里,别下来,你跟皮蒂小姐一样,也怕弄湿了脚。让我来背你吧。”
他轻轻地背起了斯佳,又瞥见普里茜抱着婴儿站在车厢梯台上,于是又说:“斯佳小姐,那是你带来的小保姆吗?她年龄太小,看不好查尔斯先生的婴儿呢!不过以后再说吧。来吧,你这小妞儿,当心点儿。”
斯佳不声不响地听他批评普里茜,乖乖地让他背着向马车走去。他们在烂泥地里穿行,普里茜跟在后面,这时斯佳回想起查尔斯说过的关于彼得大叔的话来:
“他陪同父亲经历了墨西哥的全部战役,父亲受了伤,他就看护着他——他救了父亲的命。父母去世时我们还小呢,是彼得大叔养大了我和媚兰,后来,皮蒂姑妈就过来同我们住在一起,并照顾我们了,因为她同亨利叔叔发生了一次争吵。皮蒂姑妈是个软弱的人——活像个可爱的大孩子,她事事都不自己作主,只好由彼得大叔来决定。他像个保姆,告诉皮蒂姑妈什么时候太冷不宜出门,什么时候戴披巾……我十五岁开始拿较多的零用钱,就是由彼得大叔决定的;他决定媚兰到一定年龄就绾起头发并开始参加舞会;当亨利叔叔主张我拿大学的学位时,也是他坚持要我到哈佛去念四年级的。他是我所见过最忠心耿耿的仆人。可是,他把我们三个,都当成他所有的了,这一点他自己也清楚。”
彼得大叔爬上马车驾驶座位并拿起鞭子时,斯佳想:查尔斯的这番话一点不错。
“皮蒂小姐希望你别见怪,她是要来接你的。但我告诉她,她和媚兰小姐会溅一身泥水的,我会向你解释。斯佳小姐,那黑小鬼快把那娃娃给扔到地上了,你最好自己抱着。”
斯佳叹了口气。普里茜不是个很能干的保姆,要不是在战争期间,爱伦是绝不会让普里茜来照顾娃娃的。普里茜还从没到过离“十二橡树”或塔拉一英里以外的地方,她刚晋升为保姆,加上乘火车旅行,兴奋得有点忘乎所以了,斯佳一路上只能自己来抱娃娃。此刻,她正扭着头左顾右盼,又蹦又跳,指东指西,把娃娃颠得嚎啕大哭。
嬷嬷只要把手往孩子身上一搁,孩子就不哭了。斯佳渴望着嬷嬷那双肥大老练的臂膀,可如今嬷嬷不在身边,斯佳毫无办法。她即使自己抱着小韦德也没有用,因为她抱着同普里茜抱着一样,他还是不停地哭,还拉扯她帽子上的饰带,弄皱她的衣褶,所以她索性装做没听见彼得大叔的话。
她想着:“也许,过些时候我会摸透小毛头的脾气。”小韦德哭叫得脸都发紫了,“把你兜里的糖奶头给他,普里茜。”她怒气冲冲地喝斥了一声。
普里茜拿出那个糖奶头,塞进婴儿嘴里,哭叫声果然停止了。斯佳的心情好起来,马车驶上桃树街时,她发现这城市变了一个样,她觉得几个月来头一次有点兴致勃勃的感觉了。
过去一年她完全沉溺在自己的悲痛中,并不知道从开战的那个时刻起,亚特兰大就在变了。这个城市现在成了南部联盟两支大军,即弗吉尼亚军团和田纳西与西部军团之间的联系纽带。它也使两支大军与南部内地相沟通,从那里获得给养。为适应战争的需要,亚特兰大已成为一个医疗基地,一个制造业中心,以及南方为前线大军征集军需品和食品的主要补给站了。
斯佳现在看见的城市,就像一个由婴儿一夜之间长大起来并忙于扩展的巨人。
亚特兰大一片喧嚣,在没日没夜地工作,战争开始前这里只马里兰以南有很少几家棉纺厂、毛纺厂、机械和军械厂,现在南部联盟各州的港口已被北方炮舰封锁,于是南方也就拼命制造起自己的战争用品来了。同时,成千上万的日耳曼人和爱尔兰人涌入南部联盟。
这些欧洲人是来为南部联盟制造机器和生产军火的。在亚特兰大,只有一些机械工厂缓慢地制造军需品——之所以缓慢,是因为南方没有机器,几乎每一个轮子和齿轮都是按照从英国偷运进口的图样制成的。那些欧洲人是些技术熟练的人,如果没有他们,南部联盟就很难制造来福枪、手枪、弹药和大炮了。
每天火车都吼叫着在这个城市进进出出。将军用物资运送到两个战区的前方去。新建工厂吐出的煤烟,落到了街两旁白房子上。工作昼夜不停,晚上,工厂里的铁锤仍在响,炉火熊熊地燃烧。原来空无人迹的地段,如今建起了许多新工厂,在制造皮鞋、马具和鞍子;碾压厂和铸铁厂在生产铁轨和货车;兵工厂在生产枪炮;零件厂在制造马刺、扣子、帐篷、缰辔、手枪、刀剑、钮扣,等等。由于铁数量极少,铸铁厂已深感缺铁。而亚特兰大所有的铁凉棚、铁门、铁栅栏,甚至连铁铸的人像都被送进熔化锅里。
在各军事部门的总部,挤满了军人;街两旁还有通信队、邮政服务公司、物资供销部、铁路运输机关、宪兵司令部,等等。市政区有马匹补充站,一群群骡马在宽敞的马棚里转来转去。多偏僻的街道旁边也有医院。亚特兰大已成为一座伤兵城了,彼得大叔说数不清的普通医院、流行病医院和传染病医院挤满了伤兵,而每天下午五点,火车还要送来大批的伤病员哩。
斯佳喜欢亚特兰大这种繁荣景象,虽然这紧张喧扰的节奏使她快要喘不过气来了。这地方令人振奋,她仿佛感觉到了城市的脉搏同她自己的脉搏在一起合拍地搏动。
人行道上拥挤着佩戴各种徽章的军人,他们服役部门不同,军衔也不同;街道塞满了各种车辆——马车、救护车、短程运输车以及盖着帆布的军用大车,上面坐着浑身污泥、汗流满面的驾驶员;信使踏着泥水匆匆奔跑着传递命令和电报;有一些伤兵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动,有的还由护士小姐搀扶着;操场上传来口令声、喇叭声和军鼓声。彼得大叔用鞭子指给斯佳看一队垂头丧气的北方兵,他们正被押送到火车站去,然后运往俘虏营。
“啊,这里多么生气勃勃,富于刺激性啊!在这里住着一定会让人高兴的!”斯佳想,自从大野宴以来,她还是头一次感到快乐呢。
这座城市确实富有生气。到处都挤满了客人,他们是来探望住在亚特兰大各个大医院的受伤亲属的。另外,这里还新开了几十家酒吧,有令教会人士大为惊恐的娼寮,有随着军队蜂拥而来的妓女。每星期都有宴会、义卖会、舞会和战时婚礼。婚礼上的新郎是正在休假的军人,佩着金丝穗带,穿着漂亮的灰制服;新娘穿戴着越过封锁线走私来的精美服饰,礼堂上挂着十字交叉的军刀,客厅里的钢琴在弹奏着,那里军人、来宾和女高音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唱着悲喜交集的《你的信来了,可是来得太晚了》和《吹起停战号》。这些凄楚的民歌使人黯然神伤。
斯佳不停地问问题,彼得大叔一一回答,很高兴显示一下自己的见识。马车在大街上一路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