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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十一章

一天下午,斯佳从医院回来,又气愤又疲倦。气愤是梅里韦瑟太太责备了她,只不过因为她替一个伤兵包扎胳膊时坐在他的床上,而疲倦是因为她站了几乎一上午。皮蒂姑妈和媚兰都戴好了帽子站在走廊上,带着韦德和普里茜,准备外出。斯佳请他们原谅不奉陪了,便径直上楼进入自己的房间。

马车的声音一消失,斯佳便悄悄地溜进媚兰的房里,把门反锁好。这是一间整洁的小房间,沐浴在下午的阳光里;地板光滑,墙壁雪白;只铺着很少几片地毯,雪白的墙壁有一个角落被媚兰作为神龛装饰了起来。

那里悬挂着一面南部联盟的旗帜,底下是一把金柄的军刀,它是媚兰的父亲在墨西哥战争中用过的,查尔斯打仗时也佩带过。还摆着查尔斯的肩带和插手枪的腰带,套子里还有一只左轮,也挂在这里。在军刀和手枪之间是查尔斯本人的一张像,摆在军刀和手枪之间,他身着笔挺的灰色军装英武地站着,脸上带着着腼腆的微笑,一双褐色的大眼睛神采奕奕。

斯佳根本不看那张照片,径直走向床旁边的那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花梨木信匣,里面是艾希礼写给媚兰的信,用一根蓝带子扎着。斯佳取出最上面一封把它打开了。

头一次来偷看这些信时,斯佳还感到良心上很不安,也生怕被发觉。可后来渐渐地,也就不再想了,那点从来就不怎么在意的荣誉感也就消失了。偶尔她想到“母亲要是知道了会说什么呢”,她也会心一沉。她明白,母亲宁愿让她死也绝不容许她干出这种无耻的勾当来。她还想做一个母亲那样的人,所以斯佳开始很苦恼。可是这些信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使得她渐渐顾不上考虑这些了,现在她善于抛开那些不愉快的事。她对自己说:“明天再说吧,我现在不去想这件烦人的事了。”到明天,那个思想由于一再推迟而淡漠起来,甚至压根儿不再出现,也就觉得并不怎么烦人了。这样,偷看艾希礼的信这件事也不再是她良心上的一个负担了。

对于艾希礼的信媚兰向来要给皮蒂姑妈和斯佳朗读几段,可那些没有读的段落呢?这正是斯佳想知道的。她必须弄清楚艾希礼表现了什么样的感情,是否已经爱媚兰了或者是不是在假装爱她。他的语气温柔亲昵吗?又是用怎样热烈的口气表达他的爱的呢?

她小心地把信笺摊开。

“我亲爱的妻:你来信说你担心我在向你隐藏我的真实思想,问我近来在想些什么——”

“哎哟,我的天!”斯佳深感歉疚地想,“媚兰知道了吗?隐藏他的真实思想。她是不是在猜疑他和我——”

她紧张得双手发抖,把信更凑近一些,但是读到下一段时又开始轻松了。

“亲爱的妻,你对我太了解了,我什么也瞒不了你。我向你隐藏了我的想法,是因为我不想给你加重负担,不想让你在担心我的身体的同时还要为我心理上的困扰担忧。请别担心,我没有生过病,也没有受伤。我有足够的东西吃,还有一张床睡。作为一个士兵,这已经让我很满足了。不过,媚兰,我愿意向你敞开我的心扉,我心头压着许多沉重的想法。

“入夏以来,晚上总睡不好,我只好一次又一次仰望星星,心里想着:‘艾希礼?威尔克斯,你怎么到了这里?你在为什么而战呢?’”

“不是为名誉和光荣,因为我不是军人,我也没有从炮火里寻求虚名的抱负。战争是肮脏的事业,而我不喜欢肮脏。不过,如今我却来了——我这个地地道道的乡下书呆子!媚兰,战鼓催不动我的脚步,军号激不起我的热血,我已经看清我们是被出卖了,被我们南方人的狂妄出卖了!我们被那些我们尊崇的人们出卖了,被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们出卖了,他们用空谈、偏见、仇恨和花言巧语,用什么‘奴隶制’、‘州权’、‘棉花大王’、‘该死的北方佬’把我们引入歧途。

“每当我仰望着天空责问自己‘为什么而战’时,我就想起棉花、州权、黑人和我们从小被教养着憎恨的北方佬,而这不是我来参加战争的理由。另一方面,我却看见了‘十二橡树’,走廊总是那么清凉。回想月光怎样从那些白柱子中间斜照过来,在月光中山茱萸花开得多么飘逸。有时我还看见母亲在那里做针线活,就像我小时候那样。我听见黑人从田里回来一路歌唱着,准备吃晚餐。我想正是为了这些,我才到这里来的,我既不爱光荣,也不爱死亡和痛苦,更不对任何人怀有仇恨。也许因为对家庭和乡土的爱吧,或者这就是所谓的爱国心。不过,媚兰,意义还更深一点。我是在为我所最珍爱的生活方式而战斗,这种生活方式,我担心它是不会再重来了,无论战争的结局怎样。无论胜也罢,败也罢,我们同样是要丧失的。

“如果我们赢了,建立了我们的棉花王国,我们也仍然是失败了,因为以前宁静的生活方式会改变,世界会挤到我们的门口吵着要买棉花;我们也可以规定自己的价格,我们就会变成一个不同的民族。那时,我担心我们会变得像北方佬一样,贪得无厌,一心牟利,一切商品化。可如果我们失败了,啊,媚兰,我们会怎样呢?

“我并不是怕危险,怕受伤,怕被俘,甚至死亡;我只怕战争结束后,我们就再也回不去了。我不属于这个疯狂时代,我属于过去,即使我尽力去适应它,我也害怕自己会跟未来的世界格格不入。亲爱的,你也不行,因为你和我是同一类人。我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但可以肯定不会令人满意。

“我躺在那些酣睡的小伙子们旁边,瞧着他们,心中想着咱们熟识的人,凯德,亚历克斯,他们是否也有这样的想法呢?我们的主义实际上已不存在了。我不明白他们是否知道自己在为之战斗的主义在第一声枪响时便丧失了。不过,我觉得他们不会有这些想法,所以他们是幸运的。

“当我向你求婚时,我没想过这些。媚兰,我们两人是一样的,一样爱好宁静,都想平和、舒适而安定地生活下去,以前我以为我们面前是一段长长的平静无事的岁月,可以自由自在地听音乐、读书和做梦。我没有想到生活会像今天这样,从来也没有想到啊!这种血腥的屠杀,这种毁灭!媚兰,我们为了什么这样做呢——州权、奴隶、棉花,都不值得啊!如果北方佬打垮了我们,前景就可怕得不堪设想了。而且,亲爱的,他们还很可能把我们打垮呢!

“我不应该告诉你这些,甚至不应该去想这些,可失败的恐惧确实存在。你还记得我们订婚的那天有个名叫巴特勒的人吗,来自查尔斯顿?他批评南方无知。他说我们几乎没有工厂和铁厂、船只和棉纺厂,机器制造厂和兵工厂,以致那对孪生兄弟要开枪打他呢!你是否还记得,他说过我们会被北方佬的舰队严密地封锁起来,棉花会运不出去?他是对的,封锁线越来越紧,连药品也要弄不进来了。我们用毛瑟枪对付北方佬的新来福枪。我们本来应该重视像巴特勒这样的冷嘲派的意见,因为他们了解情况,并且敢于说出来,而不像那些只会空想的政治家。他说南方是没有什么东西来打这场战争的,除了棉花与傲慢态度之外。他说的对,现在棉花已没有价值了,我剩下的就只有傲慢了。不过,我要把这种傲慢称为无比的勇气。如果……”

斯佳没有读完,因为读得实在有点厌烦了,她小心地把信放回去。信中那些谈论失败的蠢话,那种语调,叫她隐隐感到压抑。她毕竟不是要从这些信中来了解艾希礼的令人费解而枯燥无味的思想呀。

她惟一想确定的是,艾希礼给不给妻子写那种语气炽烈的信,她读了读信匣里的每一封信,发现其中没有哪一封是那样的。信写得很幽默,很随便,很亲切,但绝不是什么情书。斯佳收到过的情书太多了,只要一过目就能看出真正的感情特征,可这些信中没有那样的特征。每回偷看之后,她都有一种舒心的感觉,因为她确信艾希礼还在爱着她。她轻蔑地想,媚兰竟看不出艾希礼仅仅把她当作一个朋友?

“他怎么会写这样的信呢?怎么,查理比他写得还好呢!”斯佳想,“要是我有个丈夫给我写这种无聊的废话,看我怎样教训他!”

她看看那些信的日期。信里没有生动地描写军营和冲锋的段落,而媚兰也就不能骄傲地给缝纫会的人朗读,斯佳只好暗暗地感到羞耻。

艾希礼给媚兰写信压根儿不谈战争,仿佛根本没有战争这回事。他写到他们的老朋友和他在大旅游中去过的地方,写到他们曾经读过的书和唱过的歌。信中流露出一种强烈的想回到“十二橡树”心情,他一页又一页地写寒秋,写狩猎,写大野宴和炸鱼宴,写月夜和那幢古老的住宅的宁静的美,写星光下在幽静的林中小道上骑马漫游的情景。

她思索着刚刚读过的那封信中的话:“没有想到生活会像今天这样,从来也没有想到啊!”它就像是一个痛苦的灵魂发出的呼叫似的,特别是不得不面对某种他所不想面对的东西时。他不害怕受伤甚至死亡,那他在怕什么呢?这使她感到迷惑,她又生来不善于分析,现在只好同这种复杂的思想作斗争了。

“战争把他搅乱了……虽然他爱我,可是他害怕跟我结婚,因为——因为怕我打乱他的生活方式。艾希礼并不是胆小鬼。他受到战报的表扬,斯隆上校给媚兰写过信,谈到他领头打冲锋的英勇事迹,这表明他一点也不胆小,他是勇敢而坚强的。不过,他只是生活在自己的脑子里面又极不愿意出来深入现实。并且——唔,我不明白!如果我早几年就理解了他的这个特点,我想他一定跟我结婚了!”

自从爱上他到现在,她对他的感情从没改变过。当时她十四岁,那一天她站在塔拉农场的走廊上,看见艾希礼骑在马上微笑着朝她走来,他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银光,突然那种感情涌上心头,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他是一个年轻姑娘梦想中的完美无缺的骑士,她的爱情是一个年轻姑娘对一位她不能理解的男人的仰慕。而她的梦想所要求的只不过是他承认他爱她,所希望的只不过是一个吻罢了。

读完那些信,她深信虽然他跟媚兰结婚,但仍是爱她斯佳的;除这一点,她就几乎没有别的奢望了。而她实际上仍然是个天真的姑娘。查理并不曾触发她的情窦,也没有使她成熟。要是查理曾经用他那摸摸索索的笨拙劲儿和羞羞答答的亲昵举动,轻轻扣动了她内心的性欲之弦,那她对艾希礼的梦想就不会满足于一个吻了。但查理没有唤醒她内心深处的对温存、情欲的要求,所以她才保持着这种天真的状态。

对她来说,情欲是一种痛苦和尴尬的举动,它带来更加痛苦的分娩程序;性欲只不过是屈从那种不可理解的男性狂热罢了,在她看来就是这样。在举行婚礼之前,母亲曾含蓄地告诉她,结婚是女人必须庄严而坚决地忍受的某种事情,后来她又从别的已婚妇女悄悄说的一些话中证实了这一点。

斯佳与结婚这件事已经毫无关系了,但与恋爱则不同,因为她对艾希礼的爱情是与情欲或婚姻没有关系的,那是一种偷偷增长的激情,是一种神圣却惊人美丽的东西。

她第一千次暗想究竟艾希礼在躲避她的什么。像往常一样,她那简单头脑根本得不到结论。她把那捆信放回匣子里,把盖子盖好。突然想起信中提到了巴特勒船长,她皱起了眉头。真奇怪,巴特勒船长是个无赖,虽然他跳舞跳得很好,艾希礼怎么对他一年前说过的话有那么深的印象呢?

她向镜子走去,得意洋洋地理了理头发,看见自己的白皙的皮肤和漾出的那两个酒窝,她又高兴起来了。她记起艾希礼一直最喜欢她的酒窝,便把巴特勒船长忘到一边去了。至于爱着另一个女人的丈夫,偷看那个女人的信件,这些并没有引起她良心上的不安,因而也就不会妨碍她欣赏自己的青春美貌和重新确信艾希礼对她的爱了。

她轻轻地开了门,过了一会儿便开始唱起《到这场残酷战争结束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