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3)
他暗示那些身居高位的人贪污受贿,在前方的人也贪生怕死,他刺激一下周围那些人的自负、伪善和神气十足的爱国心。他幸灾乐祸地使人陷入十分尴尬的境地。他让那些愚昧无知和满怀偏见的人出丑,巧妙地叫那些洋洋得意的人泄气,而采用的手法又十分高明,叫他们一时还莫名其妙,仿佛是十分客气而有趣地把这些人请了出来,直到迎风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中,他们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在那几个月中,斯佳对他没有存任何幻想。她知道,他只是自己觉得有趣,才会去扮演一个大胆而爱国的闯封锁线的角色。她也知道,他那些假意的殷勤和花言巧语都是说说而已。有时她觉得他就像县里那些跟她一起长大的小伙子那样,只是爱捉弄人,譬如,卡尔弗特兄弟就爱设计恶作剧,还有塔尔顿家那对爱开玩笑的孪生兄弟。不过,在瑞德看似轻松愉快的神态背后潜藏着某种恶意,它几乎阴险到了有点残忍的地步,这是最大的差异了。
尽管她十分清楚他是不诚心的,但仍然非常喜欢他扮演的那个罗曼蒂克的封锁线冒险家。这样她在同他的交往中就很少有人议论了。所以,当他一旦取下那个假面具,跟亚特兰大的善意公然作对时,斯佳认为这种做法显得十分愚蠢。而且有些对他的严厉批评落到了她的身上,于是她就大为恼火。
那是在埃尔辛太太为康复期伤兵举行的一次银元音乐会上,瑞德完成了自己与亚特兰大绝交的过程。那天下午埃尔辛太太屋子里挤满了人,有的甚至站到了长长的螺旋形楼梯上,有休假的士兵、乡团和民兵队的队员,还有已婚妇女、寡妇和年轻姑娘。埃尔辛家的膳食总管站在门口端着一只刻花玻璃缸接受客人捐赠,这个音乐会是成功的,客人们都非常慷慨。
每个自命有一技之长的姑娘,都弹的弹了,唱的唱了。斯佳跟媚兰合唱了一曲《花上露浓》,后来又唱了个更加轻快的《女士们啊,请别管斯蒂芬!》。她被挑出来扮演活人画受到了热烈的赞赏(斯佳被挑选出来在最后一场活人画里扮演了“南部联盟的精神”),她太兴奋了。
她穿一件白色棉布的希腊式长袍,腰上系一条红蓝两色的带子,一只手举着星条旗,另一只手拿着查尔斯的那把金柄军刀授予跪在面前的亚拉巴马人凯里?阿什伯恩队长。
演完活人画以后,她下意识地寻找瑞德的眼睛,看看他是否欣赏她的美妙的表演。她气愤地发现到很可能压根儿他就没有注意她,他正在跟别人辩论呢。从他周围那些人的脸色可以看出,他们一定被他所说的什么话大大激怒了。
她走过去,她听见威利?吉南清楚地说:“先生,你是在说我们的英雄们为之牺牲的那个主义并不是神圣的喽?”
“假如你被火车轧死了,铁路公司并不见得因此而神圣起来,对吗?”瑞德像在虚心讨教似的。
“先生!”威利的声音有点颤抖,“如果此刻我们不是在这房子里——”
“我真不敢想象那会发生什么,”瑞德说,“当然喽,你的勇敢是十分有名的。”
谈话停顿了,威利气得满脸通红,大家都觉得尴尬。威利正是服役年龄,而且健康强壮,但他没有到前线去,因为他是独生子,况且还得有人参加民兵来保卫这个州嘛。不过,在场那几位康复的军官中便有人在鄙夷地窃笑。
“唔,他简直是在搅局呀!他干嘛不闭嘴呢!”斯佳生气地想。
米德大夫要发火了。
“年轻人,对你来说,世界上没有什么是神圣的,”他激动地说,“不过,对于爱国的人却有很多神圣的东西。譬如,我们的土地不受篡权者统治的自由,便是一种,州权也是一种,以及——”
瑞德懒洋洋地打断他,像是很厌烦。
“对于那些需要战争的人来说,一切战争都是神圣的,”他说,“如果发动战争者不把战争奉为神圣,那谁还那么愚蠢要去打仗呢?但是,无论他们给战争穿上多么漂亮的外衣,无论演说家们喊些多高尚的口号,战争从来就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钱。可很少有人明白这一点,一切战争实际上都是对于钱的争夺。人们的心被战鼓声和军号声以及呆在家里的演说家们的漂亮言辞蒙蔽了。这些口号有时是‘打倒教皇制度!’,有时是‘把基督的坟墓从异教徒手中夺回来!’,有时是‘自由!’,有时是‘州权、棉花和奴隶制!’。”
“这和教皇制度有什么关系呢!还有基督的坟墓,又怎么啦?”
她急忙向他走去,她看见瑞德得意洋洋地穿过人群走向门口。她跟在他后面,但埃尔辛太太拉住了她。
“让他走吧,”屋子里突然静了下来,“让他走。他简直是个投机家,卖国贼!他是在我们怀里养育过的一条毒蛇!”
瑞德正要走出去,他手里拿着帽子,转过身来,向屋里的人打量一会儿,突然咧嘴一笑,鞠了一个躬,离开了。
梅里韦瑟太太搭皮蒂姑妈的马车回家,她们还没有坐下,梅里韦瑟太太便发作了。
“皮蒂帕特?汉密尔顿!你瞧,我想你满意了吧!”
“你在说什么?”皮蒂惊恐地喊道。
“对那个你一直在庇护的卑鄙男人巴特勒的行径呀!”
皮蒂帕特又气又急,一时没想起梅里韦瑟太太也招待过巴特勒这回事。倒是斯佳和媚兰想了起来,但她们出于尊敬没有指出来,都低下头来瞧着自己的手。
“他居然说我们是在为金钱而战!还说我们的领袖们欺骗了我们!他不只侮辱了我们大家,还侮辱了整个南部联盟呢。”梅里韦瑟太太说,胸脯猛烈地起伏着,“应该把他关进监狱!是的,就是应该!找人跟米德大夫谈谈这件事。听着,皮蒂帕特?汉密尔顿,你可绝不能让这个流氓再到你们家去了!”
“嗯!”皮蒂没奈何地咕哝着。她求救似地望着那两位低头不语的姑娘,然后又看看彼得大叔那挺直的脊背,她多么希望他像以前那样,回过头来插上几句。她希望他说:“您就别责备皮蒂小姐了,多丽小姐!”可是彼得什么也不说,因为可怜的皮蒂也知道他也不喜欢巴特勒。于是,她叹了口气,说道:“好吧,多丽,如果你认为……”
“我就这样认为,”梅里韦瑟太太坚决回答说,“首先,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接待他,你得禁止他到你家来。从今天下午起,城里没有哪个体面的人家会欢迎他进家门的。”
“我希望你们俩也在留心听我的话。”她向两位姑娘狠狠地瞪了一眼,“你们竟对他那样好,因此你们在这错误中也有份儿!你们要毫不含糊地告诉他,他在你们家里是绝对不受欢迎的。”
这时斯佳气极了,可是她不敢开腔,她怕梅里韦瑟太太给母亲写信,她不能冒这个风险。
“你这头老水牛!”她想,脸憋得通红,“要是我能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告诉你我多讨厌你,那才是天大的快事呢!”
“凡是认为我们的主义不神圣的人,都应该绞死!”梅里韦瑟太太继续说,“我居然听到这种公然反叛我们主义的话。从今以后,我不允许你们两个女孩子跟他说一句话了——媚兰,怎么,你这是怎么了?我的天。”
媚兰脸色灰白,两只眼睛却瞪得圆圆的。
“我绝不对他失礼,我要跟他说话,我欢迎他到家里来。”她低声说。
梅里韦瑟太太仿佛被当胸刺了一锥子,噗的一声连肺都炸了。皮蒂姑妈吓得嘴都合不拢,连彼得大叔都回过头瞪着眼发呆了。
“怎的,怎么这小兔子居然勇敢起来了,跟人家老太太抬杠了?”斯佳又是妒忌又是佩服,“我为什么就没勇气说这话呢?”
媚兰激动得两手发抖,她继续说下去。
“我绝不因他说了那些话而对他无礼,他当众说出来,是有点不好——太欠考虑了——不过那也是——也是艾希礼的想法,我不能把一个跟艾希礼有同样看法的人拒之门外。”
梅里韦瑟太太已缓过气来,又要进攻了。
“媚兰?汉密尔顿,你在撒谎!威尔克斯家可绝没有这样的胆小鬼——”
“我没说艾希礼是胆小鬼呀!”媚兰说,两只眼睛眨呀眨的,“我是说他也那样想,只是说的不一样罢了。而且,他是不会跑到一个音乐会上去说的。”
斯佳努力想艾希礼信中哪些话让媚兰这样说,她听了有些良心不安了。她对读过的那些信什么都没记住,随看随忘。她只认定媚兰这样做简直是糊涂极了。
“艾希礼在信中说,我们被那些政治家和演说家的煽动人心的口号和偏见所蒙蔽了,我们不该跟北方佬打仗。”媚兰急速地说下去,“他说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光荣可言——有的只是苦难和肮脏而已,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我们在这场战争中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啊,是那封信,他是这样的意思吗?”斯佳心想。
“我不相信,你一定误解了他。”梅里韦瑟太太固执地说。
“我永远不会误解艾希礼,”媚兰尽量保持冷静,“我完全了解他,他与巴特勒船长是同一个意思,只不过他换了一种说法罢了。”
“你居然把艾希礼这样的高尚的人去与巴特勒这样的流氓相提并论,你应当为自己感到羞耻!也许你也认为我们的主义一钱不值吧!”
“我——我不知道,”媚兰犹疑不定地说,开始感到惊慌,“我愿意为主义而死,就像艾希礼那样。不过我想,要让男人们去想这些事,他们毕竟精明得多。”
“我还从没有听说过这样的话呢,”梅里韦瑟太太哼了一声,轻蔑地说,“停车,你都过了我们家门口了,彼得大叔。”
由于彼得大叔一直在专心听她们讲话,也就忘记在梅里韦瑟太太家门前停车了,于是只得勒着马退回来。梅里韦瑟太太下了车,她的帽带在风中高高地飘着。
“你们要后悔的。”她说。
彼得大叔抽一鞭子,马又向前跑了。
“皮蒂小姐一定很生气,你们两位年轻的小姐应当感到惭愧。”他责备说。
“我没什么呀。”皮蒂惊讶地回答,“亲爱的,谢谢你帮助了我,我很高兴有人来把多丽压一下。说真的,她可真霸道呀!媚兰,你真勇敢呢!可是你觉得你应当说关于艾希礼的那些话吗?”
“那是真的,而且我也不觉得他那样想有什么不对,”媚兰轻轻地哭泣起来,“他认为战争完全错了,可他仍愿意去打,去牺牲,而这需要更大的勇气,这比你认为应当打时更需要勇气。”
“我的天,你别在街上哭了,媚兰小姐,人家会说闲话的,回到家里再哭吧。”彼得大叔咕哝着,一面赶着马加快速度。
这时媚兰好像在寻求安慰似的,将一只手塞进了斯佳的手里,可是斯佳毫无反应,她偷看艾希礼的信时只有一个目的——确信他仍然爱她。现在媚兰所说的,斯佳根本没有看出来。像艾希礼这样绝对完美的人,怎么会跟瑞德?巴特勒那样的无赖抱有共同的想法呢,这使她大吃一惊。她想:“他们两个都看清了这场战争的实质,艾希礼愿意去为它牺牲,而瑞德却不愿意。这表明瑞德的见识是高明的,我觉得。”她为突然发觉自己对艾希礼有这样的看法而害怕起来,“他们两个都看清了同一件不愉快的事实,但是瑞德?巴特勒勇敢地正面透视它,并且公然讨论它,不怕激怒人们——而艾希礼却几乎不敢向它正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