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另一方面,斯佳呆呆地目送兄弟二人离去,随着马蹄声逐渐远去,她才木然地回到自己的椅子上。由于刚才长时间地装出笑容,她觉得脸上有一种隐隐的疼痛,而且感觉到十分僵硬,但也只有这样做,才能蒙骗住那对孪生兄弟,不让他们察觉出什么不对头的事。她疲倦的身子滑落到椅子上,盘起腿来,一种十分难受的胀痛,在她的心里,心脏就像要蹦出来似的。现在的斯佳已经完全不能克制自己,和刚才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两只冰冷的手无助地低垂着,她面部清楚地刻出一种十分难耐的痛苦,像是大难临头一样。像她这种孩子在平时是被娇宠惯了的,可以说有求必应,她现在这副神情可以明显地表明她有难事了。
是的,艾希礼就要同媚兰?汉密尔顿结婚了,这太可怕了。
不,这不会是真的,一定又是那对兄弟在开玩笑。媚兰瘦弱得像个小老鼠一样,艾希礼根本没有可能爱上她,又怎么会同她结婚呢?斯佳心里这样想着,媚兰有什么好?就像是孩子一般瘦小的身材,那张十分丑陋的面孔,简直没有丝毫的可取之处,况且艾希礼,大概也有几个月没有见到那个严肃而平淡得出奇的家伙了。上次“十二橡树村”的家中大宴以后,他几乎没去过亚特兰大几次,他又怎么会同媚兰小姐有什么呢,一定不会的,不会的,因为——他爱的人是斯佳,没错,一定是的!
忽然,几声嘎嘎响传来,呀,是嬷嬷来了,斯佳赶忙把盘起的腿收回来,而且极力地使自己的面部表情恢复平静,就像什么事也没有一样。这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一不小心让嬷嬷看到有什么不平静的东西,她就会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穷追到底,如果她不能找到,那么爱伦就会成为她的工具,她会同爱伦嘀咕一些东西,之后,斯佳不得不费尽心机去编一个十分适合的谎言去应付,那是十分可怕的事。
嬷嬷出来了,她可是一个大块头,而且已经上了年纪,细小的眼睛露出一丝神彩来,就和一头大象差不多。她是纯粹的非洲人,全身黑乎乎的,她的所有都属于奥哈拉,是爱伦的得力助手,三个孩子见到她就像是老鼠见到了猫似的,而她也更是其他仆人的阎王。从她身上,你一点也见不到黑人的自卑,她甚至显得比她的主人还要高贵一些,那些全都源于她的自豪感。她曾是爱伦的嬷嬷,是被爱伦的母亲索兰吉?罗毕拉德——一个文雅冷静的法国老太太带大的,无论是自己的孩子或是下人,只要有一点错误,索兰吉是从不惮加以惩罚的,爱伦结婚时,她们一起从萨凡纳到了内地。嬷嬷有一种特殊的宠爱方式,那就是管教,所以她对斯佳总是管教个没完,那也都是由于她十分宠爱斯佳,并且对她的表现十分自豪。
“呀,那两个兄弟呢?斯佳,你为什么没留他们下来吃晚饭呢?我已经准备好了,你难道忘了我是怎么教育你的吗?”
“别提他们,他们让我受够了。吃饭的时候,他们简直什么别的话题也没有,一个劲儿的打仗呀,打仗呀,简直把人给烦死了。如果爸爸再加进来吵吵嚷嚷地谈林肯,那我简直吃不下饭去。”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我都怀疑是不是我和你妈教育的你,怎么这样没有礼貌了?呀!你怎么光着肩膀坐在外边呀?赶紧进来,把披肩披上,让夜风吹到,你要感冒的,快点到屋里来。”
幸亏嬷嬷只顾自己一个劲地唠叨,没有看到斯佳冷淡的样子。
“嬷嬷,麻烦你把我的披肩拿来吧。你看,落日多美呀,我要好好看一看,等爸爸回来我再进屋去。”
“你是不是着凉了,声音有一点不对劲。”嬷嬷略带疑虑地说。
“没事的,”斯佳略显有一些不耐烦了,“赶紧给我拿来吧。”
嬷嬷没办法,缓缓地走回堂屋,去招呼那个仆人。
“咳,罗莎!去把斯佳小姐的披肩拿来递给我,”之后,她用十分气恼的语气说道,“没有用的黑家伙,为什么她总是一点忙也帮不上,总要让我自己去拿。”
楼梯嘎嘎地响了起来,嬷嬷上楼去了,斯佳已经坐不住了,她慢慢地站起身来。当她心情正烦乱的时候,那些因为琐屑的小事而招来的责怪更加让她受不了。一想到嬷嬷过一会儿下来还会再唠叨,她就更加烦乱了,她已经没有了主张,不知道哪里才是一个安全的心情避风港。这时,一丝光亮印入她的脑海,她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父亲下午去威尔克斯家的“十二橡树村”农场去了,他是去商量购买“十二橡树村”的女领班兼接生婆——迪尔茜的。六个月之前,父亲的管家波克同迪尔茜结了婚。之后,他一直缠着杰拉尔德把迪尔茜买过来,好让他能与她在一起生活,于是那天下午杰拉尔德实在没办法,就只好去那里商量购买迪尔茜的事情。
爸爸一定知道这个传闻不是真的。没错,斯佳心里盘算着,如果他不知道,他也应该能感觉到某些变化,气氛有所不同吧;也许能感觉到威尔克斯家中有什么让人兴奋的事吧。不过我如果想弄明白,必须在晚饭前一个人见到他,然后我就会明白,那也只不过是那对孪生兄弟的一个玩笑罢了。
父亲就要回来了,斯佳要单独见到他,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她只要守在车道口上等候就可以了。于是她悄悄溜下台阶,为了安全起见,她又特意回头来望了一望,确保嬷嬷没有在帷窗间窥视。然后,她就像出了笼的鸟儿一样,放大胆提起那美丽的绿花布裙,径直地沿石子路向车道奔去。她拼尽全力飞快地跑着,如果不是那双小鞋的缘故,她一定能跑的更快的。
茂密的柏枝把车道上空遮得严严实实的,像一排拱桥,把光给隔开了,于是长长的通道变得黑乎乎的。斯佳一进入这条通道,心中不禁生出一种安全感。是的,家里人已经望不到她了,她的脚步也渐渐地慢了下来。她呼呼地喘着粗气,也许是胸衣太过于苗条了,使得她的行动很受限制,但她还是竭尽全力地走着。很快地,车道到了尽头,到了大路。可她的脚步并没有停下来,一直到拐了一个弯之后,一大丛树林把她和家里人彻底隔开,她才停了下来,此时家里人已经没有可能看见她了。
她面色霞红,气喘吁吁,靠在一棵树下,静静地等待父亲归来,像一只小燕在等待喂食一样。按平时的时间,此刻父亲已经应该出现在这里了,但今天还没有,但这对于斯佳来说很好,她可以获得更多的时间来喘口气,调节一下面部表情,不致引起父亲的怀疑。时间在分分秒秒地过去,但父亲风驰电掣的身影一直没有出现;时间是在不断地流逝,她顺着大路往前望,想见到父亲的身影,但她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了。这时,她觉得内心有一丝痛楚几乎按捺不住,就要爆发了。
“咳,那一定不会是真的,他是怎么了,为什么还见不到他来呢。”
目光牵引着她的思想一路向前,从这里奔下山岗,来到温暖的弗林特河畔,穿过荆榛丛生的沼泽谷底,然后的一个山岗就是她一直期盼的地方——“十二橡树村”。而艾希礼也正是在那里,那也正是她所做的一切的目的,而艾希礼所居住的那座像希腊神殿一样的房子此刻在她心里无异于天堂。
“艾希礼,艾希礼”,她心里默默地念着,心跳不由得加快了许多。
斯佳的情绪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就是在兄弟二人把有关于艾希礼的消息传到她的耳朵里以后,这种恐慌、不安一直压抑着她,让她不能呼吸。而现在,这种恐慌已渐渐被两年来一直缠绕着她的狂热所代替。
她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以前一点也没有看出艾希礼有什么过人之处,为什么会在她长大成人以后才忽然发现他是那么地动人。儿时,她虽然经常见到他,但一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然而两年前的一天,她却深深地爱上了他。当时艾希礼刚刚结束三年的欧洲之旅,来她家拜访,正是那一天,使这个年轻的姑娘坠入了爱河,事情就是这样的。
那是一段令人心动的回忆,站在屋前的走廊上,见他的身影从林荫道缓缓而来,灰色细棉布上衣披在身上,一件皱领衬衣正好与那个宽大的黑色蝴蝶结相配,看起来十分得体。到现在为止,她依然清晰地记得他的每个小细节:泛着亮光的马靴;一个十分有个性的蝴蝶结别针,是一个浮雕宝石的女发蛇妖的头。一见到她,他立即把那顶宽边的巴拿马帽子拿在手里,很有风度。他下了马,把它交给一个黑孩子,然后只站在那里,用那双迷人的灰色大眼睛向她传送着微笑。他金色的头发,在阳光的照耀下几乎像一顶高贵的王冠。然后就是那种特有的温和的口吻:“都长成大人了,斯佳,好快呀。”然后缓步走上了台阶,轻吻她的手。他的声音,那种令人怦然心动的声音,是她永远也忘不了的:缓慢、嘹亮而有节奏,是那么动听,那么悦耳。
也许那就是人们常说的一见钟情吧,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有一点却是确信无疑的:她不能离开他。虽然她并不明白为什么,但这仿佛并不需要任何理由。
自从那天以后,很多场合都能出现他们两个人的身影——舞会,炸鱼宴、野餐会,以至于到法庭去听审。虽然这些并不频繁,不像塔尔顿兄弟那样:也不会纠缠不休,像方丹家的小伙子一样。但他每周都会到塔拉农场拜访,从不例外。
他不曾向她表示过爱意,其他男人向斯佳流露出的那种火热的眼神,在艾希礼的灰眼睛中,她从来也没见到过。可是直觉告诉她,他爱她。有些时候,她宁可相信直觉。不仅这样,两年的接触也深深表明他爱她,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有时,他的眼睛是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热切与凄凉,每当这种时候,她就会手足无措。为什么明明他爱她,却迟迟不肯向她表明呢?难道真有那么难吗?然而这只是小小的一方面,他的很多方面她还无法理解。
他经常对人敬而远之,人们无法理解他在想些什么,斯佳更是这样。艾希礼是十分谨慎的,从来不乱讲话,但是那里的人全然不是这样,他们不愿顾忌太多,于是他的个性有些让人看不惯。和其他的年轻人一样,他也精通于各种娱乐:打猎、赌博、跳舞以及谈论一些政治上的问题,而且骑马尤为出色。但是他不像别人一样把这些当作“要紧事”,而仅仅作为一种娱乐。他真正作为“要紧事”的是书本和音乐,尤其喜欢写诗。
正是这样一个过于客气又十分难接近的男人,他又为何偏偏那样英俊呢?在他谈论一些诸如音乐,诗歌以及书本等她毫无兴趣的话题时,他的脸上总浮现出一种令人厌恶的兴奋。但她还是十分爱他的,每次,她和他在幽暗的走廊上闲谈后,她总要翻来覆去地花几个钟头的时间入睡,然后她又不得不极力地安慰自己:不要紧,他下次来时一定会向我求婚的。但下一次又怎样呢?来了又走,毫无差别。她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什么也没得到,但她对他的热情却在一刻不停地上涨。
虽然她不了解他,也很难了解他,但她知道,自己爱他。并且像鱼儿离不开水一般地需要他。她十分简单,而且不爱绕圈子,但是碰上了这样一个复杂的艾希礼,她也许到老也不能理解他吧。
艾希礼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他空闲下来不是做事,而是用来思考,他的脑中有一个毫无实际意义的五彩缤纷的世界,他把这个世界看的很重,有些流连忘返。而对于其他人,他没有太多的兴趣,只是持一种十分恰当的中立的态度。生活的一切都休想使他有所顾忌,他从不在乎这些东西,对于一些好的或坏的东西,他也只是耸耸肩,然后坦然接受,然后,他又要回到那个书本音乐的世界去了。
到底是什么把斯佳深深地迷住了呢?对于她来说,他的世界如此地陌生。这就像一个神秘的门引起了她的好奇心。而他身上那种无法让人理解又耐人寻味的东西只能使她更加爱他,而他对于求婚所表现出的冷淡更促使她下决心要拥有他,她从不担心,他迟早会向她求婚的。她毕竟还年轻,从小的娇生惯养,使得她不知道什么是失败。而现在,她脆弱的心要接受他要同媚兰结婚的消息,实在是让她猝不及防,她不相信这是真的。
而且,就在上月一个傍晚,他们二人骑马从费尔黑尔赶回家时,他对斯佳说:“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十分重要,可一直也不知如何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