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1)
圣诞节即将到来了,在葛底斯堡战役中被击溃的那支军队如今已撤回到弗吉尼亚,开进了拉皮丹河岸的冬季营地,艾希礼回家休假了。当斯佳站在“十二橡树”的客厅里看着他跟媚兰结婚时,曾以为那是她最伤心,对他爱意最强的时刻了。可如今她才知道,那时候她所注重的,只不过是一个被夺走了玩具的孩子的感情而已,因为长期以来她被迫强制着自己不要说出来,所以现在她的感情就显得更锐利,也更加浓烈了。
艾希礼?威尔克斯看上去像变了一个人,不像战前那个随随便便、睡意朦胧的小伙子了,他身穿一身褪色和满是补丁的军服,一头金发已被夏日的骄阳晒成亚麻色。他以前皮肤白皙,身材细长,现在变成褐色和干瘦的了,加上那两撇金黄的骑兵式样的髭须,他便成了一个十足的大兵。
他笔挺地站在那儿,破皮套里挂着手枪,用旧了的剑鞘轻轻敲着长统靴,一对快要锈了的马刺隐隐发光。他以前是散漫的,懒洋洋的,可现在已变得像猫一样机警;他有了命令人的习惯和一种尊严和镇静自若的神气,嘴角边也长出了严厉的皱纹;他的眼睛流露出疲倦和困惑的神色,总绷着脸,看上去很严肃;他那又宽又厚的肩膀和冷静明亮的目光,如今也显得有点异样了。他还是她所爱的那个漂亮的艾希礼,不过已显得很不一样了。
斯佳本打算回塔拉去过圣诞节,可是艾希礼的电报一来,世界上就无论什么力量,都不能把她从亚特兰大拉走了,艾希礼没有回“十二橡树”的打算,他写信叫家里人来亚特兰大见面,威尔克斯先生、霍妮和英迪亚都已经进城来了。难道她还要放弃这时隔两年后与他相逢的机会,回到塔拉去吗?难道要放弃从他眼光中了解他没有忘记她的机会吗?不,绝对不行!哪怕世界上所有的母亲都来命令她,那也不行。
在葛底斯堡战役中,失去了不少本县的小伙子,剩下的在圣诞节前几天回来了。他们中有头一次获得休假的罗家两兄弟,还有清瘦的凯德?卡尔弗特,有常常喝醉、喜欢争吵的亚历克斯和托尼?方丹,由于这几个人必须在车站等两小时车,而且还得有头脑清醒的人去防止方丹家两兄弟之间和他们与陌生人之间发生斗殴,所以艾希礼就把他们带回家来了。
一进屋,方丹兄弟就争着去吻受宠若惊的皮蒂姑妈,凯德尖刻地说:“从我们到里士满的第一天起,他们就一直在喝酒和找人打架。原以为他们在弗吉尼亚打够了呢?宪兵把他们抓了起来,要不是艾希礼说话伶俐,他们准在牢里过圣诞节了。”
斯佳好不容易跟艾希礼重聚了,早高兴得如醉如痴了,所以这些话她一句也没听见。如今他又在家里了,和她只隔着这块客厅里的地毯。这时她每看他一眼,都得竭力控制住不让自己显得眼泪汪汪。他坐在沙发上,一边是媚兰,一边是英迪亚,霍妮抱着他的肩膀。要是她也能坐在他身边,挽着他的胳膊,那多好啊!要是她能够每隔几分钟就去摸摸他的袖子,证实他的确在那里,那该多好啊!要是能够借着他的手用他的手绢拭掉她脸上快乐的泪水,那多好啊!媚兰正在这样做啊!她靠着她丈夫,用她的眼神、微笑和泪水在表示多么爱他。你看她那样高兴,根本不再羞怯和含蓄了。可是斯佳对这样的情景也不觉得恼恨和嫉妒了,她自己太高兴,太快活了——艾希礼终于回家了。
她不时用手摸摸自己的脸颊(因为那儿是他吻过的,至今还保留着他的嘴唇颤抖的感觉),并对他笑笑。当然,他不是最先吻她,因为媚兰正拼命往他怀里钻呢,一面还断断续续地哭。后来,英迪亚和霍妮也走上前去紧紧抱住他。接着他吻了他父亲,敬重而亲切地同父亲拥抱,充分显示了他们之间那种深沉强烈的感情。然后是皮蒂姑妈,她激动地接受他的亲吻和拥抱,最后,他来到她面前,周围的小伙子都围拢来要求他们彼此亲吻,“啊,斯佳,你真美,真美!”他说道,随即在她脸上吻了一下。
经他这一吻,她原来准备好的那些表示欢迎的话全都忘了。直到好几个小时之后,她才记起他没有吻她的嘴唇,不过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什么事都好办呢。于是她便痴痴地设想:如果他们单独见面,他就会弯下身子,轻轻捧起她的脸颊,让她踮着脚尖,温柔地吻她,紧紧地长时间地拥抱。她一定要想些办法让他单独跟她在一起,并且对他说:“你还记得那个晚上,我们坐在塔拉农场台阶上,你念那首诗给我听,那时的月亮是什么模样吗?”我的天!那首诗的标题是什么呢?“你还记得我们时常在我们那秘密的小路上一起骑马的情形吗?”“你还记得那次我伤了脚脖子,你抱着我在暮色中回家的情景吗?”
啊,有那么多珍贵的回忆可以让他们回想起以前那些可爱的日子,那时他们无忧无虑地到处转悠,有多少事情能叫他们说起媚兰出现以前的岁月啊。有多少事情她可以由“你还记得”来引起他的回忆。也许,他们谈话时她还能从他的眼神中发现感情复活的迹象;或者得到某种暗示,说明他对她还有所眷恋,像大野宴那天那样热情的眷恋。只要知道他的确还在爱她,就足够了,她没有设想过,如果艾希礼明确宣布爱她,那他们究竟会怎么办……是的,她得等,她的时机一定会来的,她必须等待,容忍媚兰去享受抓住他胳膊哭泣的幸福。说到底,像媚兰这样一个女孩子,她懂得什么爱啊?
“亲爱的,你简直像个乞丐了,”媚兰说,这时刚见面的那种兴奋已渐渐消退,“这是谁给你补的衣服?为什么又用蓝布呢?”
“要是跟那些穿破衣烂衫的人比一比,你就会满意些了,我还觉得自己满时髦的呢,”艾希礼看了看身上的衣服,“这是莫斯给补的,补得不错嘛!要知道,他以前可从没拈过针线的。你要么穿破裤子,要么就从一件北方佬制服上弄块碎布来把它补好,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用蓝布。至于说像个乞丐,那还得庆幸自己命好,你丈夫总算没有光着脚丫跑回来。我那双旧靴子上个星期就不能穿了,本来我会穿着双草鞋回来的,可是我们运气不错,打死了两个北方佬侦察兵。这双靴子很合我的脚呢。”
说到这里,他伸出两条长腿,让她们欣赏那双已经破旧不堪的长统靴。
“另一个侦察兵的靴子太小,现在我的脚还夹得痛极了,”凯德说,“不过我照样穿着体面地回来了。”
“其实那双靴子对我们方丹家的贵族式的小脚是非常合适的,可这个小气鬼就是不肯给我们俩,”托尼说,“我得凑和着穿这靴子去见母亲了,真他妈的恼火。没打仗的时候,这种东西她是连黑奴也不让穿的。”
“别着急,咱们在火车上把他的靴子剥下来,”亚历克斯瞥了凯德一眼,“我倒不怕见母亲。可是我——我不想让迪米蒂?兰罗看见我的脚趾头全露在外面。”
“怎么,是我先提出来的,这是我的靴子。”托尼说着,瞪了哥哥一眼。生怕他们吵起来,媚兰几乎吓得慌了手脚,她立即插进来调解了。
“我本来蓄了一脸络腮胡要给你们女孩子看的,”艾希礼用力摩擦他的脸,“那么漂亮的胡须,据我自己看来连内森?福雷斯特的胡子和连杰布?斯图尔特的也不过如此呢,可是到里士满时,那两个流氓,”他指着方丹兄弟,“就说既然他们在刮胡子,我也得刮掉,居然没把我脑袋一起剃掉。多亏凯德和埃文,我这两撇髭须才保全下来。”
“威尔克斯太太,别听他的!他还得感谢我呢。要不然你根本就认不出他,也就不会让他进门了,”亚历克斯说,“由于他说服了宪兵没把他们关起来,我们为了表示谢意才这样做。你要是再说,我们就马上把你的髭须也剃掉。”
“啊,不,我看这模样挺好嘛,谢谢你了!”媚兰急忙说道。那两个黑黑的小家伙显然是善于搞恶作剧的,她惊慌地揪住艾希礼。
“这才叫爱呢。”方丹兄弟一本正经地相互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当艾希礼出门送几个小伙子到车站去时,媚兰抓住斯佳的胳膊唠叨起来。
“他那件军服太难看了!等我拿出那件上衣来,他准会大吃一惊的!要是还有足够的料子给做条裤子就好了!”
一提起那件上衣,斯佳就头痛,因为她多希望那是她送给艾希礼的圣诞礼物啊!现今做军服的灰色毛料比红宝石还要珍贵,艾希礼身上穿的就是普通的家织布,许多士兵则穿北方佬的军服,只不过染成了深褐色罢了。可是媚兰碰上了罕见的运气,居然弄到了一些灰色细平布料来做件上衣。原来她在医院里护理过一个查尔斯顿小伙子,他后来死了,她剪下他的一绺金色头发,寄给了他母亲。于是,她们之间就建立了通讯联系,那位夫人听说媚兰的丈夫在前线时,就寄来了那厚灰细布和一副铜钮扣。那无疑是很昂贵的。这衣料很漂亮,又厚实又暖和,还带着光泽呢,媚兰已把衣料送到裁缝那里,催他在圣诞日早晨之前做好。当然斯佳本想帮助凑成一整套军服,可是很不巧,她在亚特兰大怎么也找不到所需的料子。
她也准备了一件圣诞礼物给艾希礼,那是一只用法兰绒做的“针线包”,里面装着一包针和三条手绢,还有两卷线和一把小剪刀,不过这跟媚兰做的那件灰上衣比起来就不算什么了。她还想送给他一些更亲近的东西,像妻子送给丈夫的东西,唔,是的,一顶帽子,现在艾希礼头上戴的帽子太不像样了。可是在亚特兰大偏偏就只能买到比猴里猴气的兵帽还要邋遢的粗制滥造的羊毛帽子。
一想到帽子,她便想起瑞德?巴特勒来。他的帽子那么多,正式场合戴的高礼帽、夏天用的阔边巴拿马帽,还有猎帽,蓝色、褐色和黑色的垂边软帽,等等。他怎么就有那么多的帽子,而艾希礼在雨中行走却得忍受着雨水往衣领里流呢?
“我要瑞德那顶新毡帽,”她想,“他戴上一定会很好看,我还要给帽子镶上一条灰色带子,把艾希礼的花环钉在上面。”
她停了停,瑞德要知道是送给艾希礼的,很可能会拒绝她。好吧,那就编个动人的故事吧,说医院里有个伤兵需要帽子,那样瑞德便不会知道真相了。
那天整个下午斯佳都没办法让艾希礼跟她单独在一起。媚兰始终在他身边,英迪亚和霍妮也一直跟着他在屋子里转,眼睛都不眨一下,这样,连那位显然为儿子而骄傲的约翰?威尔克斯也找不到机会来跟他静静地谈谈了。
吃晚饭的时候也一样,她们问各种蠢问题。战争!谁要关心你们的战争呢?斯佳觉得艾希礼对战争这个话题也没有太大的兴趣。他不停地笑,说这说那支配着谈话的整个场面,这种情形以前是不长见的,可是他好像又没说什么,他兴致勃勃地谈减缓饥饿的办法和雨里行军的情况,讲了一些笑话和关于朋友们的有趣故事,还描绘了李将军撤退时的狼狈模样,那时李说:“是佐治亚部队吗,先生们?那好,要是没有你们佐治亚人,就什么都干不下去了!”
据斯佳看来,他之所以这样兴致高昂,是为了避免她们提那些他不愿回答的事。她还注意到,有一次,他在他父亲的长久的注视下,他显得有点畏缩,为什么呢?究竟艾希礼还隐藏着什么呢?……但她已没有心思去考虑这些了,除了兴高采烈和急切希望跟他单独在一起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