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2)
最后火炉周围所有人都开始打哈欠,威尔克斯先生和几个女孩子告别回旅馆去了。然后,当她们一齐上楼去时,她忽然感到一阵伤感,原来直到这时,艾希礼还一直是她的,尽管整个下午他们并没有单独说过一句话,也仅仅是她的。可如今,当她道晚安时,她突然发现媚兰流露出娇羞的愉快,满脸通红,激动得颤抖。接着,艾希礼把卧室门推开,媚兰连头也不抬连忙进屋去了。艾希礼匆匆道过晚安就跟着进去了,都没有正视斯佳的目光。
他们把门关上,留下斯佳一个人站在那里——艾希礼不属于她了,他是媚兰的。一股凉意突然袭上心头,只要媚兰在,她就能和艾希礼双双走进卧室,把门关上——把整个世界关在门外,什么都不要了。
假期很快过了,现在艾希礼要走了,要回到艰难困苦中去,回到长途行军中去,在那里,他整个光辉美丽的生命,都有可能像一只被粗心大意踩在脚下的蚂蚁一样顷刻间化为乌有。过去的一星期,那梦一般美妙的、洋溢着幸福的泪光的时时刻刻,现在都已消失了。
这一星期过得像一个梦,闪电般飞逝而去的梦,一个充满圣诞树的焦味,闪烁着小小烛光的梦。而战争还要打下去呢,在这一星期,斯佳心里经常有某种感情驱使她忧喜掺半地注意并记住所有的细节,作为他走后的回忆;那些事情是她未来漫长的岁月中的安慰——唱歌,跳舞,嬉笑,陪他微笑,静静地听他谈话,给艾希礼拿东拿西,目光跟着他转,使他挺直身躯上的每根线条,他嘴唇的每一颤动,他眉头一颦一蹙,全都细细地刻在她的心上。
斯佳坐在客厅里的沙发椅上等着,把准备好的礼物放在膝头,她侧耳倾听楼上的声音,可是整个屋子静悄悄的,静得听得到她自己的呼吸。皮蒂姑妈正在她房里哭泣,艾希礼半小时前就向她告别过了。这时艾希礼正在跟媚兰话别,她祈祷着他会一个人下楼来,那时她就可以单独跟他呆几分钟了。斯佳觉得已等了好几个小时,每一分钟都在增加她的恼恨,时间溜得那么快,他马上就要动身了。
她反复想着要对他说的话,那些一直没有机会说的话啊!而且她现在觉得或许永远也没有希望了。
其实也尽是些零零星星的傻话:“艾希礼,你要当心,知道吗?”“在衬衣底下垫一张报纸,这很能挡风呢。”“不要打湿了脚,你是容易着凉的。”等等,不过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一些她想听他说出来的重要得多的事情,一些即使他不说她也要从他眼睛里看出来的事情。
天啊,没有时间了!要是媚兰跟着他到马车跟前的话,那很可能一点时间都没有了。可是媚兰经常在他身边,寸步不离,亲友邻居也川流不息,从早到晚没断过人。艾希礼从来没有一个人呆过。到了晚上,卧室门一关,他便跟媚兰单独在一起了。这些日子,除了像哥哥对妹妹,或者对一个朋友,一个终生不渝的朋友那样一种态度之外,他从来没有向斯佳递过一个亲昵的眼色或说一句体已的话。她不能让他就这样离开,除非证实他仍在爱她,只要清楚了这一点,她就可以在他这种秘密的爱中获得安慰死而无憾了。
好像等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她终于听到他的脚步声,接着是开门和关门的声音。他走下楼梯,谢天谢地!单独一个人!她如今可以在这宝贵的几分钟内占有他了。
他走得那么慢,马刺叮铛地响着,军刀碰撞着靴统。他走向她,眼神阴郁,他想要微笑,可是脸色苍白,脸绷得很紧。她迎着他站起来,怀着一种骄傲的心情,他是她生平所见的最漂亮的军人了。他那件新上衣并不怎么合身,有的线缝得显然是歪了,这种颇有光泽的灰上衣跟那条旧的白胡桃色裤子和那双伤痕累累的皮靴极不相称,可是在斯佳看来,即使他满身银甲,他也不会比现在更英俊了。
“艾希礼,我送你到车站去吧?”她唐突地问。
“父亲和妹妹们都会去的,留下来吧,我情愿你在这里跟我话别,不要到车站去挨冻,这会留给我一个更好的回忆。”
如果车站上有英迪亚和霍妮在场,她就没有机会说一句悄悄话了,于是她立即放弃了原先的计划。
“那我就不去了,”她说,“艾希礼,把这个带上吧。”
她解开包裹,拿出一条长长的黄腰带,用厚实的中国缎子做的,两端还镶了稠密的流苏。这本是瑞德?巴特勒从萨凡纳给她带来的一条黄围巾,一条绣着花鸟的艳丽围巾。斯佳把上面的刺绣全都挑掉,用那块缎子作了一条腰带。
“斯佳,真漂亮!是你亲手做的吗?这太珍贵了,给我系上吧,亲爱的。看看我穿着新衣服,系着腰带,满身的锦绣,小伙子们一定会眼红的。”
斯佳把这条漂亮的腰带围在他的细腰上,在皮带上方打了一个同心结。她退后一步,怀着骄傲的心情端详着他,觉得她的骑士风度翩翩。
“真漂亮!”他抚摩着腰带上的流苏重复说,“你是用了自己的一件衣服或披肩做的吧,斯佳?你不该这样,这年月很难买到这样好的东西呢。”
“唔,艾希礼,我愿意。”
她本来想说:“我甚至可以剖开我的心让你穿上,如果你需要的话。”结果却说:“我情愿为你做任何事!”
“真的吗?那么替我做件事吧。”他那阴郁的面容顿时显得开朗了些,“斯佳,这样会使我在外面也放心一些。”
“什么事?”斯佳欣喜地问。
“斯佳,替我照顾媚兰好吗?”
“照顾媚兰?”
原来这就是他对她的最后一个要求,她突然非常失望,心都沉了。这是她跟艾希礼在一起的时刻,是她一人所占有的时刻。可是,媚兰那灰色的影子仍然插在他们中间。她几乎要发火了。他竟然在两人话别的时候提起媚兰来了?他怎么会向她提出这样的要求呢?
像往常那样,他的眼光越过她,似乎在看别的东西,根本没有看见她。他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的失望神情。
“是的,请照顾她。她很脆弱,可她自己却不明白。她整天护理伤员,缝缝补补,会把自己累垮的,可她又是那么温柔、善良。这世界上除了亨利叔叔、皮蒂姑妈和你,她没有别的亲人,而皮蒂姑妈——你是知道的,斯佳,她简直像个孩子。媚兰非常爱你,这不仅因为你是查理的妻子,还因为——唔,因为你这个人——,她把你当成妹妹在爱。我常常想,想到如果我被打死了,媚兰会怎么样?斯佳,答应我吧?”
她给“如果我被打死了”这句不吉利的话吓坏了,以致后面的话,她没听见。
如果艾希礼出了什么事就整个世界都完了,但是她相信,即使南部联盟的军队全部覆灭,艾希礼也会平平安安的。可现在他竟说出这样可怕的话来!她觉得一股凉意爬上脊背,一阵恐怖感把她彻底镇住了,她成了地地道道的爱尔兰人:相信人有一种预感,尤其是对于死亡的预感。而且,她在艾布礼那双灰眼睛里看到深深的哀伤,也许他已经感到死神之手伸向他的肩头,并且听见它在嗥叫了。
“别说这种话!连想都别想,谈死是要倒霉的!啊,快祷告一下吧,快!”
“你替我祷告并点上些小蜡烛吧。”看她那么惊慌,他觉得好笑,便这样逗她。
她想象到了那可怕的情景,艾希礼在雪地里凄凉地躺着。她已经急得不知所措了,他还在继续说下去,声音里流露着一种听天由命的悲怆意味,这进一步增加了她的恐惧,心中的怒气和失望早就消失了。
“斯佳,所以我才向你提出要求的。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发生意外,一旦末日到来,我离家这么远,即使活着也太远了,无法照顾媚兰。”
“末——日?”
“战争的末日——世界的末日。”
“可是艾希礼,你总不会认为我们会被打败吧?这个星期你一直在谈李将军很厉害——”
“我那是在撒谎,我干嘛去吓唬媚兰和皮蒂姑妈呢?是的,斯佳,葛底斯堡就是末日的开端,我认为北方佬已经占上风了,可后方的人还不知道这一点。斯佳,弗吉尼亚的雪已经下得很厚了,而很多人还在打赤脚。我每回看见他们裹着破布和旧麻袋的双脚,看见他们冻坏的双脚,看见他们留在雪里的带血的脚印,我就觉得我应当把靴子送人也打赤脚才好。”
“唔,艾希礼,请答应我,千万不能把它送掉呀!”
“我看见这样的情况,再看看北方佬,便觉得一切都完了。斯佳,北方佬不惜金钱从欧洲雇来成千的士兵呢!可是我们再没有兵源了。斯佳,我们最近抓到的俘虏都不讲英语,他们都是些法国人、波兰人和讲盖尔语的爱尔兰人。我们被四面包围了,我们的鞋一穿破就没有鞋了,斯佳,我们不能跟整个世界作战呀。”
她胡思乱想起来:“让世界完蛋吧,让南部联盟完蛋吧,可是你千万不能死呀!要是你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斯佳,我希望你不要把我这些话去对别人说。而且,对你,我只是为了解释我为什么要求你照顾媚兰才不得不说了,否则,我也不愿来吓唬你。她那么脆弱胆小,而你却这样坚强。如果有你照顾她,即使我出了什么事也可以放心了。你肯答应吗,斯佳?”
“啊,答应!”她大声说,她突然觉得艾希礼就会死的,“艾希礼,艾希礼!我不能让你走!我简直没有这个勇气了!”
“鼓起勇气来,”他的声音一下子洪亮起来,话也说得干净利落,“勇敢些,不然的话,叫我怎么受得了呢?”
她急切地观察他脸上的表情,他的面容仍和他告别媚兰以后下楼时一样绷得很紧,眼睛里也看不出什么意味来,他是不是在暗示不忍心跟她分手?他俯下身来,双手捧着斯佳的脸,轻轻在她额上吻了一下。
“斯佳,斯佳,你真好,真漂亮,真坚强!你的美不仅仅在你的容貌,而在于你的一切,你的身子、你的思想及你的灵魂。”
“啊,艾希礼,”她低声叫道,他的话和他的吻使她浑身颤抖了,“只有你,再没有别人——”
“我了解你,我常常想,我看得见你心灵深处的美,而别人往往注意不到。”
他把手从她脸上放下来,没有再说下去,不过仍在注视着她的眼睛。她迫切希望他继续说下去,说出那神奇的三个字,可是他没有说。她发现他不再说话了,她疯狂地搜索他的脸孔,嘴唇在一个劲儿颤抖。
然后,她颓然坐下,泪水夺眶而出。她的希望再一次落空,使她更加难以忍受了。接着她听见窗外车道上马车的声音,是要送艾希礼上车站去的马车,分别已迫在眉睫,她心中一阵凄楚。
艾希礼从桌上拿起她从瑞德那里骗来的阔边毡帽,轻轻说了声“再见”,向阴暗的穿堂里走去。他抓住客厅上的把手,停下来又回过头来凝视她,仿佛要把她的一切都装在心里带去似的。她也用模糊的泪眼注视着他的脸,知道他就要从她的生命中匆匆地走了,他还没说出她渴望听到的那几个字,她的喉咙已经哽咽得透不过气来了,时间快得像一股激流,现在已经太晚了。突然她踉踉跄跄地跑过客厅,跑进穿堂,抓住他的腰带。
“吻我,”她低声说,“给我一个告别的吻。”
他轻轻地抱住她,然后朝她的脸俯下头来。他的嘴唇一触到她的嘴唇,她用尽力气抱住他。在那一瞬间,他将她的身子紧贴在自己身上,她感到他浑身的肌肉突然紧张起来,可是突然他抬起头同时腾出手来,把她的两只胳膊从他脖子上拉开。
“不,不要这样,斯佳。”他低声说,用力抓住她的手腕。
“我爱你,我一直都爱你,”她哽咽着说,“我从没爱过别人,我跟查理结婚,只是想叫你——叫你伤心。啊,我愿一步步走到弗吉尼亚去,好和你在一起!给你做饭,给你喂马,给你擦皮靴。啊,艾希礼,我这样爱你——艾希礼,说你爱我!有了这句话,我就靠它活一辈子,死而无憾了!”
他放开她的手,他的表情不再是淡淡的了,这是她平生所见最愁苦的一张脸,它有对她的爱和由于她的爱而感到的喜悦,可同时也有羞愧和绝望。
“再见!”他用沙哑的声音说。
他打开门,一阵冷风吹进屋来,窗帘都被吹得乱摆。斯佳站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她望着艾希礼逐渐走远,望着艾希礼坐上马车,在冬天无力的阳光下,腰上的军刀闪烁不已,腰带飘舞着,飘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