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2)
在闷热无比而又潮湿的夏夜,亚特兰大市里的千家万户都打开门欢迎保卫这座城市的战士。从华盛顿大街到桃树街,所有的房子都是亮堂堂的,人们都在期待那些刚从前线血战回来的满身尘泥的战士们。悠扬的管弦乐声、凌乱的舞步声和轻轻柔柔的笑声在夜色中飘荡,传向遥远的地方。人们围住钢琴,大声唱着那首忧伤的《你的信来了,但已经太迟了》,衣衫破烂的勇士们深情地凝视着那些躲在羽毛扇后面讥笑的姑娘,似乎在鼓励姑娘不要犹豫,以免将来懊悔。其实,那些妞只要能做到,她们一刻也不会耽搁。当全城处于欣喜若狂之中时,姑娘们争先恐后地成了男人们的新娘,在约翰逊把北方佬拦在肯尼萨山的一个月内,无数的青年男女们成婚,那些新娘们穿着从朋友处匆匆借来的漂亮礼服娇滴滴地和他们的新郎官们站在一块,而新郎是全副戎装,军刀磕碰着刚刚缝好的裤腿,威风凛凛地站着。到处是兴奋的场面,到处是欢乐的人群,到处是一派令人激动不已的景象!约翰逊已经把敌军成功地拦在二十二英里之外!
的确,肯尼萨山固若金汤。经过二十五天的殊死搏斗,连谢尔曼将军也不得不低头承认因为他的军队损失惨重停止了一如既往的正面攻击,又开始了包抄,又开始了大迂回,企图在南军和亚特兰大之间打开一个缺口,他的这个诡计又一次奏效了,约翰逊又开始被迫放弃曾经死命守住的高地,去保卫他们的后方。在这个惨烈的战役中,他的兵力只剩下三分之二,剩下的人只好苦撑着冒雨经查塔霍奇河边撤退,他们已经疲惫不堪。南部联盟军已经断了支援,而北方佬却源源不断地得到援兵和给养,因为他们控制着从田纳西往南直达阵地的铁路。没有后路,南军只好后撤,行军跨过泥泞不堪的田野向亚特兰大撤退。
丧失了这个原来固若金汤的阵地,亚特兰大陷入了恐慌之中。没有人曾经意识到这种事会出现,他们度过了连续二十五天的狂欢之日。现在,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当然,将军还勉强能把北方佬阻挡在河的对面。那条河就在不远处,离城市仅仅有七英里!
但没有想到的是,谢尔曼又从北方渡河向他们包抄了,迫不得已,已疲惫不堪的联盟军战士只好涉过浑浊的河水,狙击敌人,把敌军挡在外面,不让它逼近亚特兰大。他们在城市北面的桃树沟岸边匆匆忙忙地挖了一些浅浅的散兵壕,拼命守住。在这紧要关头,整个亚特兰大陷入深深的恐慌之中。
打一下,退一下!打一下,退一下!每一次后退之后,敌军又向亚特兰大在逼近一步。桃树沟离亚特兰大不到五英里呀!将军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请赐给我们一个愿意与阵地共存亡的人吧!”这个充满渴望的呼声充满着人们的心中,甚至深入到里士满。里士满方面的人知道,如果他们丢掉了亚特兰大,整个战争他们就失败了,因此,当部队渡过查塔霍奇河以后,约翰逊便被撤职,让他原来的一个兵团司令胡德取而代之。这下,亚特兰大人稍稍松了一口。胡德是不肯后退的,他可不像那个满脸长毛、目光吓人的肯塔基人!他享有“牛头犬”的美誉。他一定会把北方佬赶出桃树沟,迫使他们滚到查塔霍奇河对面去,再逼使他们一步一步后退,一直滚回到多尔顿去。但是,部队里却传出另一种呼声:“把老约还给我们!”因为从多尔顿开始,他们跟约翰逊患难与共,共同度过了漫长的艰难路程,他们深味其中的种种苦难,而这一切是外人难以体会得出来的。
谢尔曼没有给胡德以任何停顿的机会来进行反攻。在约翰逊下台的第二天,他指挥部队攻下了距离亚特兰大仅六英里的小镇迪凯特,把那条铁路截断了。这条铁路是亚铁兰大与奥古斯塔、查尔逊,威尔明顿和弗吉尼亚进行联络的交通要道。所以,谢尔曼的这一招给联盟军的打击是致命的。是该行动起来的时候了!亚特兰大人的心变得沸腾起来!
于是,在一个火热无比的七月的下午,亚特兰大人的心愿总算实现了。胡德将军不甘心只是死守。他在桃树沟对北方佬发起了猛烈无比的进攻,把守在战壕的军队都拉了出来,向二倍于自己的谢尔曼部队狠命扑击。
亚特兰大人个个心惊胆战,只希望胡德能够胜利归来,把北方佬打退。人人都在留心听那隆隆的炮声和劈劈啪啪的密集枪声,虽说战场离市中心只有五英里之遥,声音听起来却响得简直就只隔着一条街一样,人人不仅能听到排炮的轰呜声,甚至能看到许多浓烟像一团又一团低重的白云似的从树林上空升腾而起,不过,大家一开始根本不了解战斗进行得怎么样。
一直到临近天黑,从外面传来了第一个消息,但那个消息很不清楚,自相矛盾,而且令人不安,因为这个消息是由最近几个钟头内受伤回城的士兵传出的。这些伤兵是断断续续来的,有的单身一人,有的结伴而行,伤势较轻的搀扶着行走不便的。没过多久,便汇成了一股再无间断的人流。硝烟的污迹混着尘土和汗水,他们的脸儿都黑得活像黑人,伤口也没有包扎住,鲜血在伤口凝结住,引来了到处飞舞的成群的苍蝇。
皮蒂姑妈家成了全城最先接纳伤兵的几户人家之一,他们从城北进来,一个接着一个,踉踉跄跄地走到大门口,之后便一个又一个地躺倒在草地上,大喊一声:
“请给我一点水!”
整个下午,皮蒂姑妈一家,包括白人和黑人,冒着炎热,忙个不停地站在太阳下提着水,找来一卷又一卷的绷带,给他们水喝,又替他们包扎伤口,直到把所有绷带都用完,连撕碎的床单和毛巾都被用得精光。皮蒂姑妈本来是一见鲜血便晕倒的,此刻竟毫无毛病,直忙得她的小脚肿胀得连站都站不稳。连大腹便便的媚兰也忘记了平日的羞怯之心,与家人一起拼命地工作,她的心情跟别人一样紧张,表情也跟那些伤兵一模一样,终于,她支持不住而晕倒了,但大家只能把她抬到了厨房里的那张桌子上,因为家里所有的床、椅子和沙发都让伤兵给占了,一处也不剩。
在大家忙乱当中,小韦德成了遗忘的对象,只好一个人蹲在前面走廊的栏杆后面,像一只被关在笼里的惊慌的小白兔,呆呆地盯着草地,两只眼睛因恐惧而睁得又圆又大,把大拇指放到嘴里吮着,不住地打嗝儿,斯佳一瞅见他,便大声叫道:“韦德?汉普顿,别呆在这儿,到后院玩去!”可是,这小孩大概被眼前这种混乱的情景给吓住了,一时竟不敢动,哪敢一个人到后院去呢?
草地上到处都躺着伤兵,他们疲惫得连走路的气力都没有了,伤势重得甚至无法动弹。无奈之下,彼得大叔只好一个一个地把他们搬上马车,再送到医院里去,一趟接着一趟,弄得那匹马累得都快趴下了。于是,米德太太和梅里韦瑟太太把她们的马车拉了出来。帮着他们一起运送伤员,马车被满车的伤兵压得吱吱作响,摇摇晃晃地前进。
到了漫长的黄昏,一辆接一辆的救护车从战场上归来,同时还有专供运输部门使用的运货车,车上的帆布沾满了肮脏的泥浆,跟在后面的农场上常用的大车、牛车甚至包括那些被医疗团征用的私人马车。它们经过皮蒂姑妈家的门口,车上载满了受伤或临死的伤员,车在坑洼不平的大路上摇来晃去的行驶着,鲜血沿路不停地淌着,滴到干燥的尘土中,那些开车的人看见妇女们提水桶拿着勺子在张望,便把车停下来,之后便发出或高或低的叫声:
“给我来一点儿水!”
斯佳捧着伤兵们的脑袋,因为他们连头都抬不起来,他们枯焦的嘴唇终于能喝上几口水;他们满身尘土,又发着烧,她就提起水桶,把水往他们身上浇过去,冲一下他们的伤口,也好让他们稍稍松快片刻。她还不忘到赶救护车的车夫那儿,踮起脚来把勺子递上去,见一个就心急火燎地问一个:“情况怎么样了?情况怎么样了?”
回答总是一样的:“不太清楚,太太。情况还很难说。”
天黑了。天气是如此闷热,没有一点风,加之黑人手里又都打着亮晃晃的松枝火把,故而越发感到燥热不安了。斯佳两鼻孔粘糊糊的尽是尘土,两嘴唇也干巴巴的尽是尘土。一身淡紫色的印花布衣裳是今儿早起才换的,原是那么干净挺直,如今却是沾满鲜血,污秽和汗渍。那么,这确实如艾希礼信中所说的那样,战争没什么光荣的,只有肮脏和苦难。
因为全身疲惫不堪,以致整个场面就像蒙上了一层梦魇般的迷幻色彩。但这是不可能的事——如果真有这种事,那这个世界不是全都发疯了吗?但为什么她自己会站在皮蒂姑妈家安静的院子里,在摇曳的灯光里往那一堆伤员身上浇水呢?对,他们当中有很多可以成为她的情人,他们看见她都会装出一副笑脸。那些还在黑暗中行进在尘土飞扬的路上的人有很多是她的熟人,他们在车晃马颠地被人家送来这里,有些在她面前奄奄一息的人,有很多是曾经和她跳过舞,逗过乐的,此刻已是满面是血,饱受蚊虫的叮咬,再也听不见她给他们弹琴,唱歌和抚慰了!
在一辆牛车上,斯佳在伤兵堆里发现了凯里?阿什伯恩,他头上中了一枪,差一点没命了。旁边有六个重伤的把他给围住了,根本不可能把他从里面拉出来。于是她只好让他那样躺着给人家送到医院去。据说,还没送到医院,他就在路上死掉了,也不知被葬到了什么地方。那个月份里,死人无数,被埋葬的多得难以计数,无一例外地只是匆匆在奥克兰公墓挖个浅浅的墓坑,稍微盖上一层红土便草草了事。媚兰一直感到遗憾,因为她没有来得及弄到凯里的一绺头发送给她母亲作个纪念。
夜渐渐深了,她们已经累得直不起腰来。这时,斯佳和皮蒂一个接一个地向从门口经过的人打听:“有什么消息吗?有什么消息?”
这了几个小时,她们最后终于探听到一个消息,但这个消息却使她们恐惧万分,睁大眼睛盯着对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们正在撤军。”“我们必须得后退。”“他们的兵力比我们多出好几千呢。”“北方佬在迪卡特附近把惠勒的骑兵队打得大败。我们要去增援。”“我们的全部人马就要全部退到城里来了。”
斯佳和皮蒂紧紧抓住对方的手,以免大家都瘫倒在地。
“怎么可能呢?难道北方佬真的已经打到这儿来了?”
“没错,太太,他们真的快来了,不过他们是不会成多大气候的,太太。”“别担心,小姐,他们占领不了亚特兰大。”“别这样,太太,我们已经在城市的周围修筑了两万英里的胸墙。”“约将军曾亲口说过:‘亚特兰大永远不会陷落。’”“但现在约将军已不是我们的了,我们有的是——”“住嘴,傻瓜,别吓唬太太们!”“北方佬永远不会占领这儿的,太太。”“你们这些妇女怎么不到梅肯或其他安全的地方去呢?难道你们在那边没有亲威吗?”“北方佬永远别想进城,但只要他们有这个非份之想,太太们就不能呆在这儿了。”“这里恐怕会遭到炮火的轰击呢。”
第二天下午,天下着大雨,数以万计的败军拥进亚特兰大,他们又累又饿,已经被持续七十六天的战争折磨得只剩最后一口气,就连他们的马也饿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大炮和弹药箱被零零碎碎的麻绳和皮带捆起来,用马车搬运着。不过,他们并不是一窝蜂涌入,而是迈着整齐的步伐,尽管衣衫又脏又破,仍显得意气风发,那杆历经战火洗礼的破碎的战旗在雨中飘扬。他们在约将军的调教下学会了训练有素地撤退,知道撤退和前进一样都是伟大的战略需要。那些满脸胡子、衣衫褴褛的士兵组成的队伍和着《马里兰!我的马里兰!》的乐曲声,沿着桃树街涌进了城中。全城的人都挤到大街两旁,为他们的子弟兵们欢呼,无论胜败,他们毕竟是他们的同胞兄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