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3)
那一批刚在前不久穿着整齐漂亮的制服出城的本州民兵,如今已经很难把他们从那些正规军中辨认出来,因为他们个个都是全身泥巴、肮脏不已的大兵了。不过,他们目光中多了一种一样的神色。他们已把过去三年所作的那些不上前线的种种借口忘得一干二净了。他们在战场上拼命,后方得以歌舞升平。他们当中,很多已选择了冰冷的死亡,远离了安逸无忧的生活。他们都变成了老兵,虽然是刚入伍不久,但都成了老兵,而且他们还很自豪呢。他们极力想在人群中发现他们昔日的朋友,以便可以骄傲地注视他们。他们终于可以高昂起高贵的头颅了。
乡团的那些老人和小伙子在大队旁边走着。那些可敬的老汉个个都胡须发白,累得几乎走不动;而孩子们则满脸疲惫,毕竟他们已迫不得已地担起了成人的担子。斯佳看见了费尔?米德,但她几乎不敢相认,他的脸憔悴不堪,被硝烟和污秽弄得一塌糊涂,劳累使得他神色茫然,苦不堪言。享利叔叔一拐一拐地走了过去,头上的帽子不见了,头从一块旧油布的洞里伸出来,这就算有了一件雨衣。梅里韦瑟爷爷木然地坐在炮车上,两块破棉布把他的双脚包住了。但是,斯佳极力找寻,就是无法从人群里找出约翰?威尔克斯。
不管事情如何,约翰逊的那些老部下仍像三年前那样地前进,不知疲倦和轻快如飞地走着,甚至还有精神向路边的漂亮姑娘扮个笑脸,挥手致意,而用嘲弄的目光盯着那些不穿军服的男人们。他们是准备到环城的战壕去作战的——那些不是匆忙挖成的浅沟,而是用沙袋和尖头木桩防护起来的,构成齐胸高的泥土工程。它们连绵不断地把城市环绕起来,每相隔一断距离便会有一个切口,上面高耸着红土墩子,正在准备着让战士们据以守住城市。
人们向部队欢呼,似乎在庆祝他们的凯旋。每个人都满怀恐惧,但是,他们已经明白了事情的前前后后。既然已经坏到这个地步,战火烧到了他们的家门口,人们的心情也发生了变化,不再感到恐惧,也不再狂热。人们变得沉默,无论心里想什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即使个个显得兴奋不已,那也只不过是勉强装出来而已。每个人都显得很勇敢,对军队充满了信心。每个人的口中都念着约翰逊离职之前曾说过的那句话:“我可以永远守住亚特兰大。”
到了这个地步,胡德也不再后退,人们跟士兵们一样都希望约翰逊将军能够回来。但嘴上不敢说出来,只能从约将军的那句话中获得继续战斗的力量:
“我可以永远守住亚特兰大!”
对胡德而言,原来约翰逊的那一套是行不通的。他给北军东面一个进攻,在西面又发动袭击。谢尔曼正在把城市给团团围住,就像一个摔跤运动员在对手身上寻找新的进攻点一样,但胡德的部队却是留在散兵壕里待命。他站了出来,给敌人以正面打击,猛扑过去。短短的几日内,在亚特兰大及埃兹拉教堂发生了两次大规模的战斗,使得桃树沟之战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但是,北方军的进攻仍然持续不断。他们尽管伤亡惨重,但后备力量充足,有备无患。他们把大炮对准亚特兰大,对城市进行狂轰滥炸,使得大量城市居民伤亡,许多建筑被毁损,街里到处都是弹坑,居民们只好躲到地窖里和地洞中,有的甚至藏到临时挖掘的浅浅的隧道中。亚特兰大陷入了包围圈之中。
胡德将军上任仅十一天,但这期间中所损失的战斗力却已接近约翰逊时斯的七十四天里所损失的总和。而此刻,亚特兰大已是三面受敌,几近沦陷。
谢尔曼控制了从亚特兰大通往田纳西的铁路。他的队伍越过铁路,向东挺进,把西南方向通往亚拉巴马的铁路线截断了。直到如今,只有往南与梅肯和萨凡纳相联的一线尚还畅通。城里驻扎了军队,堆了许多伤兵,又塞进了一大批难民,仅仅一条铁路是不能满足各种迫切需要的。不过,只要这条铁路还掌握在我们手中,亚特兰大就还有生存的希望。
斯佳终于明白这条铁路的重要性,谢尔曼是多么凶狠的要夺取它,而胡德又如此不要命地为保住铁路而战,局势实在是太凶险了。这是一条横贯全州的铁路,穿过琼斯博罗,而塔拉离琼斯博罗仅仅五英里之遥!塔拉跟这个如人间地狱般的亚特兰大城一比起来,它只算是一个安全的避难之所,但在五英里之外便是琼斯博罗啊!
在发生亚特兰大战役的当天,斯佳和一帮妇女们手里打着小小的阳伞坐在店铺的屋顶上看着战斗场面。但是,当炮弹开始打到城里的大街当中之后,她们尖叫着往地窖里逃避,而且,从那天晚上开始,妇女、小孩和老人就持续地大批离开这座城市。他们要往梅肯去,自约翰逊从多尔顿撤退时就已去那里躲过五六次了。他们几乎都只是带着一个提包和一顿用手帕包着的简易的午餐。当然,偶然也有一些吓得手足无措的仆人带着银水罐和刀叉,有的还拿着第一次逃出来时抢救到的一两张家族肖像。
梅里韦瑟太太和埃尔辛太太不愿舍城而去。这里的医院需要她们,而且,她们很自豪地认为,她们一点儿也不觉得惊恐,那些北方佬是绝不可能把他们赶出家门的。不过,梅贝尔还是带着娃娃同范妮?埃尔辛一起到梅肯去了。米德太太跟着大夫过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不听丈夫的话,丈夫要她搭火车去避一阵子,她一口回绝了,说什么也不依,说是这儿少不了她。再说,费尔还呆在附近的战壕里,她要呆在这城,万一出了什么事她可以——
惠廷太太和斯佳周围的很多太太都坐车走了。皮蒂姑妈本来是第一个谴责约翰逊政策的人,此刻却成了第一批要离开亚特兰大的人。她说她心脏不好,实在忍受不了周围的炮火声和嘈杂的人声。她说她害怕自己会被爆炸声给吓晕了,无法再躲到地窖里。但是,她说她不害怕的,她的娃娃嘴甚至想装出很勇敢的样子,但不幸失败了。她准备到梅肯去避难,去跟自己的伯尔表姐住在一块,与她同去的还有她的两位姑娘。
斯佳不情愿去梅肯。尽管她害怕战火,但仍然愿意呆在亚特兰大,因为她实在是十分厌恶伯尔老夫人。多年前,斯佳吻了伯尔老夫人的儿子威利时,那时是在威尔克斯家举行的一个晚会上,伯尔老夫人竟当着众人的面指责她行为“放荡”。斯佳告诉皮蒂姑妈,她不会去梅肯,而是回到塔拉去,媚兰跟着去梅肯好了。
听到斯佳的一番话,媚兰恐惧而又伤心地哭了起来,等到皮蒂姑妈跑去找米德后,媚兰连忙拉住斯佳的手恳求道:
“亲爱的,请别离开我,我不回塔拉去!没有了你,我真的会很寂寞的。哦,亲爱的斯佳,如果我生孩子时没有你的帮忙,我肯定活不下去了!哦,是的——我知道,还有皮蒂姑妈照顾我,她对我很好。可是,她毕竟没有做过母亲,这会弄得我很着急,简直要发疯了。请别扔下我不管,亲爱的!况且,”她微笑着说,“你已经答应过艾希礼要照顾我的。他说过他跟你之间有过这么一个约定。”
斯佳十分惊奇地盯着她。她实在是十分厌恶这个女人,简直从不掩饰她的感受,但媚兰怎么还会这么喜欢她呢?媚兰竟会愚蠢到这个地步,连她在偷偷爱着艾希礼都一点没有察觉!这几个月来,她一直都在焦急地等待艾希礼的音信,并且已经上百次地泄露过自己的心事。但是,这一切媚兰竟丝毫没有察觉,她这个人从自己所喜欢的人身上真是除了优点以外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的……哦,没错,她确实答应过艾希礼要照顾媚兰。哎,艾希礼!艾希礼!你肯定已经死了,死了好几个月了!但我给你许下的诺言却如此把我紧紧给抓住了。
“好吧,”她冷冷地说,“我既然已经答应过他,当然不会违背诺言了,不过,打死我也不去梅肯的那个老泼妇家里去,如果跟她住一块,我会狠狠地把她的眼珠子掏出来喂狗吃。我一定要回到塔拉去,你可以跟我回去。我母亲会欢迎你的。”
“啊,这下可太好了!你母亲是多好的一个人啊,但你明白,要是让皮蒂姑妈看不到我生孩子,她是万万不会应允的,而且,我敢肯定她绝对不会去塔拉的。那里离前线太近了,不够安全。”
米德大夫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了回来,他接到皮蒂姑妈焦急的召唤后,还认为媚兰要生孩子了呢,而现在却是那么一回事,这真是让他生气了。对于这个问题,他说明了几句便下了命令,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媚兰小姐,不容商量,你必须到梅肯去。你要是到处乱跑,我也不管了。火车上到处是人,且动荡不定,如果临时急需火车去运伤兵或供应物资的话,车上的旅客随时会被赶下车。这种情形之下,你——”
“可是,如果我和斯佳一块回塔拉的话——”
“我警告你,别到处乱跑。到塔拉跟到梅肯的火车都是同一趟,情况没什么两样,而且,谁又知道现在北方佬会藏在哪儿呢!难保你坐的那趟车不会被敌军堵截呢。即使你如愿以偿到了琼斯博罗,可那里距塔拉还有五英里的路,路又是坑洼不平的,够你在马车上受苦的,这样的旅途,一个怀着孩子的妇女怎么能够支撑得住,并且,自从老方丹大夫参军之后,那个区里已经没有医生了。”
“但是接生婆还在——”
“我指的是医生。”他干脆地说,一边又忧思地打量着她那瘦细的身子。“我不允许你到处跑动,那样对你身体有危险。你总该不会把小孩出生后放在火车或马车上吧?”
这种语气只有当医生的才会用,这使得两位年轻的太太都听得满面通红,一声不吭。
“你必须留在这里,以便让我细心观察,并且你一定得卧床休息。不能在楼梯上走来走去,也不能钻到地窖下面去。在任何情况下也不准,即使有炮弹在窗外爆炸也不行。放心吧,这里并没有多大危险。北方佬很快就会被我们赶跑的。好了,别说了,皮蒂小姐,你现在就出发前去梅肯吧,两位姑娘就留下吧。”
“没有一个人给我作伴吗?”她大惊失色地喊了起来。
“她们都是年纪轻轻的,”大夫有点恼火了,“况且,隔两家过去便有米德太太呢。看看媚兰小姐现在这个样子,她们是决计不会与男客打交道的。哎呀,别忘了,这是战争时期,皮蒂小姐!我们再也不能按以前的老作法做事情了。我们必须设身处地为媚兰打算。”
他飞快地走出房间,一个人愤愤不平地呆在前廊里,斯佳走过来了,他才有点缓和。
“我要开诚布公地跟你谈话,斯佳小姐,”他说道,灰灰的胡须在不住地抖动,“你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请原谅我直话直说。以后不要再跟我提起媚兰小姐是否离开的事了,因为我很不相信她能够经受得住那种折磨。即使是在非常好的条件下,她也会累得够戗——你也知道,她的臀部不够宽,分娩时很可能得用钳子帮忙,因此,我万万不会用那种愚蠢之极的黑人接生婆来替她接生。哎,像媚兰这样的身材是不应生小孩的,但是——不管怎么说,请你现在帮帮皮蒂小姐收拾行李吧,然后把她送到梅肯去。她人太胆小,呆在这里只会把事情弄糟,没什么用处。你呢,小姐,”他的双眼直直地盯住斯佳不放,“我也不欢喜你跟我提起要回塔拉的事。你就留在这儿陪伴媚兰小姐吧,等她把孩子生完了再说吧,你不会害怕的,对吧?”
“啊,没什么怕的!”斯佳鼓足勇气撒了谎。
“这才是个有勇气的好姑娘!你们需要有人与你作伴,米德太太会随时来这边的,要是皮蒂小姐把她的仆人全都带去,我会吩咐老贝特茜过来照顾你们的,时间不会太长了。据我的估计,这孩子再过五周就该出生了,但这是头胎,情况很难预料,况且外面到处打炮弹,总会受到干扰的。我也说不准孩子哪一天会来到人世。”
就这样,皮蒂姑妈两眼泪水地去了梅肯,同行的还有彼得大叔和厨娘,出于一时的爱国冲动,她把自己的马和马车都捐给了医院。
可现在又觉得很吃亏,因此就哭得更伤心了。斯佳和媚兰继续呆在亚特兰大,同时还有韦德和普里茜,几个人住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大炮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轰鸣,但周围已经没有从前那么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