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2)
但是,这一切只能等到那小孩出世再说了!……啊,母亲,母亲,你千万要挺住啊……哎,这小孩为什么老是不出世呢?今天我得往米德太太那儿跑一趟,向她打听一下是否有让小孩尽快降临出世的妙方,以便我可以尽早回家,这得需要士兵护送。米德说媚兰十有八九会在分娩时卡壳,这太糟糕了!难得保证她不会死去呢!如果媚兰死了,艾希礼他——不,我怎么能够那样想呢?这样不太好。但是,艾希礼非常有可能已不在人世了。可是,他以前请求过要我帮他照顾好媚兰的。万一——要是媚兰不幸死了呢,但艾希礼却尚在人世——哦,我怎么会有这种念头呢?这真是罪过啊!我已经向上帝发誓,只要上帝肯让母亲好好活着,我就一定要改过自新呢。啊,如果那孩子即刻出生再好不过了。如果我可以逃离这里——回到塔拉——或是其他任何地方,只要不呆在这该死的亚特兰大就行!”
如今,斯佳已经憎恨起这座城市了,因为它是如此沉寂,到处笼罩着不祥的云,要是在从前,她是多么热爱它。亚特兰大已经不是一个令人欢愉的地方,虽然它曾经是她热爱且给她带来极大欢乐的城市。从围城期间的嘈杂声和喧哗声戛然而止以来,城市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阴森恐怖,仿佛成了瘟疫横行的死亡之城。在前段时间内,人们至少还可以在轰隆的炮鸣和随时可能丧命的死亡游戏中找到兴奋点,但是现在,这里只剩下了沉寂,充满了恐怖的气息。内心慌乱、狐疑未定以及惊慌失措的气氛笼罩了全城,给人以伤心记忆。人们脸上清一色被痛苦笼罩,斯佳所认识的几个士兵已经变得精疲力尽,就像是那些尽管已经输掉比赛却还在拼命挣扎要跑完最后一段赛程似的。
到了八月的最后一刻,简直可以乱真的谣言到处飞,据说自亚特兰大战役开始以来规模最大最惨烈的战斗已经打响。战斗就发生在南面方向的某地。亚特兰大市民们忐忑不安地盼望着战况,期待着局势能有所改观。大家都沉默不语,谁也没有心机去跟他人逗乐。士兵们前两周所知的事现在已是众所周知,那是说亚特兰大只剩下了最后一层防线,并且,如果梅肯被夺取,亚特兰大就会沦陷。
九月的第一天清晨,斯佳带着一种几乎要令她停止呼吸的恐惧睁开眼睛,这种恐惧早在前天晚上她躺上床时就感觉到了。她在床上懒洋洋地想着:“昨日梦中我怎么觉得如此心烦意乱?哦,对了,又是该死的战争。昨天又在什么地方开火了!谁又赢了那次战斗?”她连忙翻身起床,用手背揉着眼睛,心里就是放不下昨天所担忧的事情。
虽然是早上,空气却是闷热逼人,据说又将会有烈日炎炎、万里无云的天气。大街上一点响声都没有,连一辆马车都找不到,更不可能发现红色尘土中行军的军队士兵。隔壁厨房里黑人们平日懒散的叫声也没有了,准备早饭的欢快和欢喜也消失了,因为周围的所有邻居都去梅肯逃难去了,只有米德太太和梅里韦瑟太太两家尚有人影。即使在这两家里,斯佳也几乎听不到任何声响。在街那边的昔日的商业街也寂静无人,绝大多数店铺和机关都已停止营业,门上钉上了木板,店主和店员都拿着武器躲到乡下什么地方去了。
今天早上在斯佳面前呈现的这种沉寂,与以往一个星期前的每天清晨遇到的那种静谧比起来,显得更为奇异和恐怖。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赖在床上翻来覆去,尽打哈欠,而是迅速爬起来,走至窗前,希望能看见某一位街坊的脸孔,或者是什么振奋人心的景象。然而,马路上却空无一物。她只看见树叶依然如从前碧绿,但已失湿润,被一层厚厚的红尘蒙罩了,庭前的鲜花由于无人照料,现在已经萎靡不振,不胜怜惜。
她正站在那里向窗外远望,突然有一种声响从远处传过耳际,隐隐约约且又沉闷,犹如暴雨来临之前的第一个雷鸣。
“就要下雨了,”她闪过一个念头,同时那在乡间形成的思想观念在潜意识中告诉她:“真的该下场雨了。”但是,转而又想:“是不是下雨的声音?是雨吗?是炮声吧!”
她靠在窗台上,心里怦怦乱跳,竖起双耳去聆听从遥远地方传来的轰鸣,想搞明白这究竟来自何方。可是,这隐隐约约的轰鸣声实在是隔得太远,她一时说不准究竟在哪个方向。“我的上帝啊,它就是从马里塔那边传来的吧!”她默默祈祷着,“从迪凯特,从桃树沟也行。千万不要从南边来呀!千万不能是从南边呀!”她的手紧紧地抓住了窗棂,竖起耳朵细听着,那来自遥远地方的声音似乎变得越来越响。我的天,那还是从南边方向传来的。
炮声在南面!琼斯博罗和塔拉就在南边呀!爱伦也在那边啊!
此时此刻,北方佬很有可能已经打到塔拉了!她又听了一会儿,可是血液在两侧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几乎淹没了远方的炮火声。不,他们还不会打到琼斯博罗。要是他们包抄了那么远的地方,炮声应该更微弱、更模糊一些。不过,他们肯定是在包抄通琼斯博罗的铁路,至少已深入到离此地仅仅十英里的地方,大概在拉甫雷迪那个小小的地方停留了。但是,拉甫雷迪南边不远处的十英里处就是琼斯博罗呀!
南边响起了炮弹声,这极有可能是北方佬对亚持兰大人敲响的丧钟啊!然而,对于斯佳而言,母亲的安危是至关重要的,南边的战斗就是战斗,只不过它发生在塔拉附近而已。她在房间里急得来回不断地徘徊着,两只手不停地交叉着,她第一次真真切切感觉到南部军队很快就要成为别人的阶下囚。只要他的脑子里闪现出谢尔曼的军队密密麻麻地向塔拉进攻,她就极其清晰地看到了战争形势的严峻和恐怖。而在过去,即使是在围城中击碎窗玻璃的枪声,即便是缺吃少穿的困境,甚至在面对那一排又一排躺着的临死的人,她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谢尔曼的部队离塔拉仅仅有几英里了!照着这样发展下去,即使北方佬全线被击溃,他们也会沿着大道往塔拉撤逃,而杰拉尔德根本没有机会把三个生病的女人藏到安全之处。
哎,如果她此刻与他们呆在一起,管他北方佬是否会来,那就够了!她光着脚,披着睡衣在地板上走来走去,但是,想得越多,她就越觉得局势严重,事情越是不妙。她不能不回家,回到家守候在母亲的身边。
厨房下面传来了碗碟的响声,那是普里茜正在准备早饭,但是斯佳没有听见米德太太的女仆贝特茜的嗓门声。普里茜用尖尖的充满哀愁的声音在唱着:“再过几天啊……”,这种声音使斯佳听起来非常不自在,那种悲哀的意味更使她不安,于是,她不得不用围巾包好身体,急急忙忙地越过厅堂,冲到后面的楼梯口嚷了起来:“别再唱了,普里茜!”
“遵命,太太!”普里茜在楼下不情愿地回应了一声,让斯佳听后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不应该这么做。
“贝特茜怎么不跟你在一起?”
“我也不晓得,她没有过来呢。”
斯佳走到媚兰房门,轻轻地推了一下门,往充满阳光的房间里瞧了一瞧。媚兰此刻正穿着睡衣躺在床上,双眼紧闲,眼睛周围起了一圈很明显的黑道道,那张鸡心一样的脸显得有点肿胀,原本很苗条的腰身现在已显得实在让人看得不顺眼,变得畸形了。斯佳不怀好意地猜想,如果艾希礼瞧见了这种情形就再好不过了。在她所见过的所有怀孕妇女中,媚兰是当中最为丑陋的一个。正当她入神时,媚兰醒了过来,睁开双眼朝她作了个笑脸,亲切而又温柔,脸色也变得有了血色。
“请进,”她笨重的身体好不容易翻了过来,“天一亮我就醒了。我正在考虑呢,斯佳,我想向你问件事情。”
斯佳步入了房里,然后在洒满阳光的床上坐定了。
“亲爱的,”她说,“这炮声让我很是忧虑。这是来自琼斯博罗的方向,对不对?”
斯佳“嗯”地应了一下,刚才那种想法又马上在她脑中闪过,她的心跳猛地变得加快了。
“我知道你是非常焦急的。我很清楚,要不是有我,在上星期得知你母亲得病的消息后你就已经赶回去了。这不会有错吧?”
“是的,没错。”斯佳冷冷地答了一句。
“亲爱的斯佳,你对我实在太好了。即使你我是亲姐妹,也不会如此亲切、如此充满勇气。因为,我实在很爱你。我总感觉我拖累了你,心里很过意不去。”
斯佳瞪大了眼睛:“我爱她?可能吗?大大的蠢蛋!”
“斯佳,我躺在这床上想了很久,现在想求你帮我一个极大的忙,”说着,她把手握得更紧,“如果我不幸死了,你愿意把我的孩子培养成人吗?”
媚兰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目光焦急但又很温婉。
斯佳吓了一跳,急忙把手抽了回来,惊了一身冷汗,连说话的口气也变得非常强硬了。
“咳,别傻想了,媚兰。你怎么会死呢?每一个生头一胎孩子的时候都认为自己可能会送命。我过去也是这样过来的呢。”
“不,你不会那样的。你向来都是无所畏惧的。你这样讲只是想帮我变得勇敢而已。我并不怕真的会死,但我怕自己的孩子被丢下不管,而艾希礼又已经——斯佳,别拒绝我,要是我死了,你就把我的孩子培养成人。这样,我就没什么可牵挂的了。皮蒂姑妈已经老了,没法养孩子;霍妮和英迪亚虽不错,但是——你一定要替我把孩子培养成人。答应我吧,亲爱的斯佳。如果是个男孩,那就请把他培养成一个艾希礼一样的人;如果是女孩呢,那么,亲爱的,我倒真的希望会跟你一样。”
“你真是撞邪了!”斯佳气得从床沿上蹦起来,大声叫道,“事情都坏到这种地步了,还唠叨什么死与不死这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请原谅,亲爱的。无论如何,你一定要答应我。我想事情不会太远了,可能就会发生在今天。不要拒绝我,好吗?”
“哦,那好吧,我答应你。”斯佳说,同时脑子里充满了疑惑,注视着她愣住了。
难道媚兰竟会蠢到这个程度,竟会不知道她在暗恋着艾希礼吗?抑或是她了解一切,而正是因为这一点才会觉得斯佳肯好好抚养她跟艾希礼的后代?斯佳简直想大声向媚兰说清楚,但话到喉咙又咽了下去,因为此刻媚兰正在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并把它往她的脸颊上贴了一下。顷刻,媚兰的目光又恢复了原先的平静。
“媚兰,你凭什么认为会发生在今天呢?”
“天刚亮我的肚子就有了阵痛——只是没什么厉害。”
“真的这样吗?那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明呢?我会吩咐普里茜去把米德大夫请回来的。”
“不用了,暂时不要这么做,斯佳。他可是一个大忙人呢,他们每个人都如此。你只要给他带个口信,说是我们今天可能需要他回来一下。另外,找个人上米德太太家去说一声,请她过来跟我作个伴。她应该晓得该什么时间去把大夫请回来。”
“哦,不要这样光想着别人了。你分明很清楚,你同医院里的每一个病人相比没什么两样,现在该需要一个医生。我马上吩咐人去请他回来。”
“别这样急。有时生孩子得费上一整天的时间呢。我不忍心让大夫白白坐在这里浪费几个小时的宝贵时光,医院里的战士们更需要他。你只要叫人把米德太太请过来就可以了。她应该明白怎么应付。”
“那就这样吧。”斯佳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