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1)
斯佳给媚兰准备好早餐之后,马上吩咐普里茜去请米德太太过来,而她则和韦德坐在一起吃了早点。可是,好像自己平生以来第一次对食品失去了欲望。她一边担忧着媚兰即将要临盆,心里因而有点发毛的感觉,一边又得无时无刻不在紧张兮兮地倾听远处的轰隆声,以致弄得一点食欲都没有。她的心脏似乎出了什么毛病,一会分明还在正常地律动着,之后竟马上迅猛无比地蹦跳了起来,跳得连胃也几乎要翻个底朝天。粘糊糊的玉米粥就像胶水一般粘在喉咙里,实在无法下咽,就连被用来代替当作咖啡的烧玉米粉和山芋粉的混合饮料竟也是如此难以下咽,这真是平生头一回啊!这里既没有糖,奶酪也没有踪影,尽管加了许多所谓的“糖浆”的高梁饴糖,这饮料仍然苦得像胆汁一样,苦得可怕。她强忍着喝了一口,连忙把杯子推到一边去。就算是少了其他缘由,仅仅是由于自己无法吃到加糖和奶酪的纯正咖啡,她就把北方佬恨得半死。
韦德则已不像平时那样闹了,也不跟平常一样喊着不想吃他极其讨厌的玉米粥了。斯佳一勺一勺地喂着他吃,他也听话地吃着,和着开水闷声闷气地一股脑把它们咽得精光。他那双柔和的褐色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就像两个银币,不放过母亲的每一个动作,流露出儿童特有的困惑与不解,似乎斯佳所有的恐惧也传染了他。吃完后,斯佳把他打发到后院玩去了。看着他踉踉跄跄地穿过凌乱不堪的草地走进他的游戏室,斯佳这才觉得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
她站了起来,走到了楼梯脚下,却又犹豫不决地愣在那里。她本来应该上楼去陪陪媚兰的,想办法使她的紧张情绪有所缓和,使她对这个考验充满信心,但是,她觉得自己实在不可能有这个能耐。早不生,晚不生,媚兰竟赶在这种时刻生孩子,真够戗!并且还拣了这种日子说什么死呀活呀之类乱七八糟的话!
斯佳在楼梯的最后一个台阶上坐了下来,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可是,昨天的战事又在脑中闪现,不知结果怎样了,今天又进展如何了。一场大战你竟然对其毫无知晓,而它就在你身边几英里外进行着,这真是天大的怪事啊!已经被遗弃的城郊如今竟这样沉寂,这与桃树沟之战的那个时期对比,又竟是多么令人惊诧啊!皮蒂姑妈家的房子就位于亚特兰大北部的最末端,并且南边远郊的某个地点正在进行着一场激战,所以,这个地方不仅没有急行军的增援之师经过,甚至连救护车和无精打采的伤兵队伍也没有一丝踪迹可寻。她渴望证实城市南端的局势是不是也是如此,而且很为自己没有在那里住而庆幸不已。要是除米德家和梅里韦瑟家以外的所有人家都不会到桃树街的北边去逃难,那该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啊!他们都离去了,她一个人实在是非常寂寞和孤单。她实在希望彼得大叔不要离开,这样他就可以替她去司令部那里探知情势了。如果不是要照顾媚兰,她自己亲自出马也没多大问题,可现在她却不得不等米德太太过来之后才能出去了。这个米德太太,怎么迟迟不过来呢?普里茜又跑到哪里去了呢?
她站起身来,走到外边的前边走廊上,心急如焚地等着她俩,可在米德家房屋那边的街上的一个隐秘的拐角处,她竟连一个人影也见不着。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普里茜才回到家,一个人在慢腾腾地磨蹭着踱步,仿佛正在打算要赶一天的路似的,而且还左右摆动着裙子,还神经质地不断转头看看身后有没人跟踪。
“你简直就是冬天的糖浆,粘糊糊的!”普里茜前脚刚跨进门,斯佳便尖着嗓子指责起来,“米德太太怎么跟你说的?她是不是马上过来?”
“她没在家。”普里茜答道。
“她去了什么地方了?她几时能够回家?”
“哦,太太,”普里茜拉长了声音回答道,好像要故意突出她的信息有多重要似的,“他们家的厨娘跟我说,米德太太今天早上被人告知,小费尔先生受伤了,米德太太就带着老塔尔博特和贝特茜一起坐着马车出门去了,听说他们打算去接他回家。听厨娘说,他伤得很厉害,估计米德太太是没有工夫往咱这边过了。”
斯佳用眼睛瞪着她,真想狠狠地捏她几把。这些黑人竟会因自己能带回这种糟糕的消息而得意不巳。
“好了,别傻愣愣地站着了。马上去梅里韦瑟太太家跑一趟,请她过来,或者叫她家的嬷嬷过来也行。别愣着,马上去。”
“斯佳小姐,她们都不在家。刚才我回来的时候还遇到她家的嬷嬷了呢,还一起聊了一会。她们都出门去了,连门都上锁了呢。我估计她们现在就在医院里呢。”
“因此你才花了那么长时间呀!以后我吩咐你去办事,叫你去哪儿你就只去哪儿,不许半路跟人家瞎扯,听见了吗?现在,你去——”
斯佳停了下来,冥思苦想。她们的朋友中还有其他人可以帮得上忙吗?哦,埃尔辛太太。不过,近来埃尔辛太太一直不怎么想跟她在一起,但对媚兰却始终很不错。
“马上去埃尔辛太太家去,把事情的经过都跟她说明白,请她过这边一趟。还有,普里茜,别忘了,媚兰小姐就快要生小孩了,她随时会需要你来帮忙,好了,你现在就去办。”
“遵命,太太。”普里茜答道,之后才转身慢腾腾地像蜗牛一样往车道那边走过去。
“走快一点,你这个懒虫!”
“遵命,太太。”
普里茜不情愿地稍微加快了速度,斯佳也走回到屋里边去。她又犹豫了,不敢马上上楼去看看媚兰。她必须让媚兰清楚知道,米德太太因何不能过来,不过费尔受重伤的事可能会让她很伤心的。算了吧,这件事就不要跟她提起了吧。
她走进媚兰的卧室,发现那盘早点还是原封不动放着。媚兰斜身躺在床上,一张脸苍白得像一张白纸。
“米德太太上医院去了,”斯佳说道,“你放心,埃尔辛太太马上会过来的。你是不是痛得厉害?”
“没什么大不了的,”媚兰没说实话,“斯佳,你生小韦德用了多长的时间呀?”
“一会儿的工夫就完了,”斯佳不禁用很得意的语气回答道,“当初我就在外面院子里,几乎没有时间回屋呢。嬷嬷说这样很没有脸面,说简直跟黑人没有两样。”
“我倒恨不得自己也像个黑人呢。”媚兰说道,脸上勉强装出一丝笑容,但是这笑意稍纵即逝,一阵激烈疼痛让她的脸扭曲得极为难看。
斯佳用怀疑的目光盯着媚兰那窄小的臀部,对事情极为悲观,但还是用安慰的腔调跟她说:“咳,事情本来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
“哦,我晓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就怕自己没有胆量。是不是……埃尔辛太太即刻会赶过来?”
“没错,即刻,”斯佳应道,“我先到楼下去打一盆清水,用海绵给你擦擦。今天真热啊!”
她以下楼打水为借口,尽可能在楼下多呆一会,每隔一会儿就朝前门张望,看着普里茜是不是已经回来。可是,连一丝影子都没见着,没办法,她只好又上楼去了,用海绵吸水把媚兰大汗淋漓的身子擦洗了一番,之后又帮她把那一头长长的黑发梳理完毕。
过了一个钟头,她听见了有个黑人正拖着慢腾腾的脚步从街上走过来,于是就连忙把头探出窗外,只见普里茜仍像原先那样扭着腰身,晃头晃脑慢腾腾地往家里走回来。她一路上极尽表演之能,好像周围有一大群狂热崇拜的围观者一样。
“总有一天我会给这小贱人拴上一根皮带。”斯佳心里不无恶毒地骂道,又慌慌张张地跑到楼底下去迎她。
“埃尔辛太太也去了医院,他们家的厨娘说,今天早上又有一大批伤兵被火车运来。厨娘正在给伤兵们准备好汤要送过去呢。她说——”
“管她胡扯什么呢,”斯佳打断她的话,她的心情更沉重了,“马上围上一条干净的围裙,我命令你马上去医院一趟。我写个纸条,你把它送去给米德大夫。如果他不在那儿,就转交给琼斯大夫,其他大夫中随便一个都行。你这次如果不抓紧时间的话,我就要把你连皮都剥得精光。”
“遵命,太太。”
“顺便向那里的先生们问问,看看有没有有关战争的消息。如果他们都不晓得,你就该到车站去向那些运伤员来的火车司机打听打听。去问一问,琼斯博罗或者那里附近的地方是不是正在打仗?”
“我的天啊!”普里茜黑得发亮的脸上突然充满恐惧神色,“斯佳小姐,北方佬是不是还没打到塔拉,是不是?”
“我也不懂。我不是叫你去问人吗?”
“我的老天爷!他们会怎么对待我妈妈呢,斯佳小姐?”
普里茜禁不住尖叫起来,这种声音让斯佳心里直打颤。
“你别嚷嚷了!让媚兰小姐听见了不好!你现在就把围裙给换下,赶紧去!”
普里茜在催促之下无奈地加快了速度,急匆匆地跑到后屋里去,然后,斯佳在杰拉尔德上次的来信——这是家里惟一仅存的一张纸了——的边缘上急急忙忙地写了几句话。她把信纸折了起来,把她的短笺折到边上去,忽然她瞥见了杰拉尔德写的几个字:“你妈妈——伤寒病——不管怎样——回家——”她几乎哭出了声。如果不是为了媚兰,她将立即赶回去,即使是一路走着到家也毫无怨言!
普里茜赶忙跑出门去了,手里拿着斯佳的那封信,斯佳也回到楼上去,心里寻思着该怎么哄得过媚兰,解释清楚埃尔辛太太因何不来。然而,媚兰却没有提起这个事情。她仰身躺在床上,脸上的表情安详平和,这个情景使斯佳紧悬的心也稍稍松了一下。
她坐了下来,试图跟她谈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是,她心里仍被塔拉紧紧揪住,还有对于北方佬可能胜利的忧思,这一切在蚕食着她的心。她想象着爱伦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而北方兵士已经攻破亚特兰大,见一个杀一个,碰见东西就烧,当她在这样胡思乱想之时,远处隐约可寻的轰隆炮鸣仍是不绝于耳,在她的心中激荡起一阵阵恐惧。终于,她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只好盯着窗外炎热沉寂的大街和静静地挂在枝头的积满灰尘的叶片。媚兰也默不作声,但那张平静的脸在不停地扭曲着,表明她的阵痛来得更加快了。
每次阵痛之后她总是说:“没什么,真的。”但斯佳明白她在说谎。她宁愿她尖叫出声,而不想看见她这样一声不吭地忍受着。她晓得自己应该替媚兰分担痛苦,只是无论她怎么努力,她脸上却始终挤不出一丝温情。
她的心被自己的痛苦折磨得已经麻木不仁了。有一次,她恶狠狠地盯着媚兰那张扭曲得极为丑陋的脸,嘀咕着,这个世界上的人到处都是,但为什么偏偏是她斯佳要在这种时刻陪伴媚兰呢?而且,她跟她简直一点相同的地方都没有,她厌恶这个人,甚至还诅咒她快点去见上帝呢。好吧,她的诅咒可能会在今日应验,今日就会应验了。一想到此,她不由得打了一个不祥的冷战。听说希望别人送命,就跟诅咒别人一样,她不会有好下场的。听嬷嬷说,诅咒别人的人最终会受到应有的惩罚。所以,她连忙默念祷词,请求上帝不要让媚兰死去,而且还迫不及待,口惹悬河地编了起来,就连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最后,媚兰用她那只热得发烫的手搭在了斯佳的手上。
“别费口舌来安慰我了,亲爱的。我知道你的内心很焦急。请你原谅,我给你带来了如此多的不便。”
斯佳于是停住了嘴,但却无法安静地等待。万一大夫和普里茜都不能及时赶回来,那她该如何是好?她走到窗前,向下面的大街看去,之后又回头坐下,一会她又站了起来,向屋里的另一扇窗看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