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2)
一个钟头接着一个钟头过去了。中午时分,烈日当空,让人觉得热得头皮发麻,沉默的树叶中感觉不到丝毫风的气息。此刻,媚兰的阵痛更加猛烈了。斯佳故作镇定地用海绵擦着她的脸,心里却阵阵发颤。我的天,看来大夫没有来之前,这孩子就该出生了!这叫她如何是好呢?她对接生可真是个门外汉。这就是她几周以来总是担忧的最紧要的时刻啊!她本来一直盼着普里茜能帮她应付过去,万一到时刻没有医生在场的话。普里茜对这事儿可真是行家里手呢。她已经声明过多次呢。但现在普里茜又在哪儿?她为什么现在还不回来呢?医生怎么还不过来呀?她再一次站到窗前去观察。她仔细谛听,忽然发觉似乎远处的轰鸣声消失了,难道,这仅仅是她的臆测?如果炮声离得更远,不正说明战争已经更逼近琼斯博罗,说明……
她终于看到了普里茜的身影,此刻正沿着街道匆匆而回呢,所以她伸出脖子向窗外探望过去。这时,普里茜也抬起头看到了她,正想大声喊她呢。斯佳发觉她的小黑脸上充满惧色,又害怕她嚷着可怕的事情把媚兰给吓得半死,于是就急忙把食指压在嘴唇上示意她别发出声响,之后离开了窗口。
“我先去打一些更凉一些的水来。”她俯视着媚兰那双深陷的黑眼睛,艰难地装出一丝笑容。然后她连忙走了,小心地把门带上了。
普里茜上气不接下气地在过厅的楼梯脚下坐下了。
“他们已经打到琼斯博罗了,斯佳小姐!他们说咱们军队已经战败了。啊,我的天,斯佳小姐!如果北方佬打到这边来,我们该怎么办呢?啊,上帝——”
斯佳连忙用手把她那张哭嚷的嘴捂住了。
“看在上帝的面上,你别大叫了!”
怎么会?如果北方佬打过来,他们会战到什么样子呢?——塔拉又会变得怎么样?她努力不想让这种念头闪在脑中,尽一切努力去解决目前这个迫在眉睫的事情。如果她还去死钻这个牛角尖,她一定会跟普里茜一样要疯叫起来。
“米德大夫呢,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根本找不着他,斯佳小姐。”
“你说什么?”
“是的,他人不在医院里。梅里韦瑟太太和埃尔辛太太也一样。有个人对我说,大夫就在车棚子里,与那些刚刚从琼斯博罗出来的伤兵在一起,但是,斯佳小姐,我没有胆量走进那个车棚里——那里到处是垂死的人。我最害怕看见死人……”
“其他大夫在哪儿呢?”
“斯佳小姐,请相信我,我根本找不到一个大夫来看看你写的字。他们一个个都像疯了一样在医院里忙着呢。有一个医生冲我吼,‘闪到一边去,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说什么生孩子的,你看这里有那么多人都快死了呢。去找个女人给你帮忙吧。’后来,我到处找人问消息,如你所言,他们说已经在琼斯博罗打起来了,我就……”
“你是说米德大夫在火车站?”
“没错的,太太。他——”
“好,听我解释吧。我现在去找米德大夫,你就待在媚兰身边服侍她,她吩咐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如果你露了口风,让她知道了一点点关于什么地方在打仗的事,我就会毫不迟疑地把你卖到南方去。你就连其他大夫都不能来的事也不能告诉她,你听明白了吗?”
“遵命,太太。”
“把眼泪擦干,马上打一桶水送到楼上去。用海绵给媚兰小姐擦擦身子。你告诉她我现在正在去找米德大夫了。”
“她是不是快要生了,斯佳小姐?”
“我也不晓得。我想是快了吧,但我也不敢确定。你应该看得出。赶紧上楼去。”
斯佳随手从搁板上抓起一顶阔边草帽扣到头上。她像个木头人似的在镜子前整理了一番几绺散乱的头发,但似乎镜子里并没有看到自己的影子。从她胸窝里泛起的阵阵细微的寒栗,正往外辐射,一直到她摸着自己面颊的指尖,而她身体的其余部分却汗流如注。她快步出门,走到灼热的太阳下。日光火辣辣的,让人睁不开眼睛。就在她沿着桃树街急急而行的时候,暑气使她的血在两侧太阳穴里突突直跳。她听到街道远端人声喧嚷,忽高忽低。等到她看见前面莱顿家的房顶,她已经喘不过气来了,因为她的胸衣箍得实在紧凑,但她的脚步并没有因此而放慢。越往前走,前面的喧哗声就越发显得响了。
从莱顿家出来的那一段,一直到五点镇,街上总是熙熙攘攘的,就像一个蚁丘刚刚崩塌似的。黑人们在大街上慌乱无措地满街乱窜,而那些没人照料的白人孩子坐在走廊上哭喊着。街上到处是满载伤兵的军车和救护车,还有那些堆满行李和家具的马车。骑马的男人们乱糟糟地从两旁小巷里奔上桃树街,向胡德将军的司令部驰去。在邦内尔家的房子里,老迈的阿莫斯正拉着一匹驾着辕的马立在那里,那双滴溜溜转的眼睛在向斯佳招呼示意。
“你怎么还在这儿,斯佳小姐?我们也准备走了。我们家的老姑娘正在里头整理行装呢。”
“走?去什么地方?”
“谁又晓得呢,小姐?自然会有地方可去。北方佬很快就打进来了!”
她急急匆匆赶着路,连道一声再见都没有时间。北方佬就要打进来了!她在韦斯利教堂门口处停住,换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心跳稍微平静下来。如果她不缓口气,不马上晕倒在地才怪呢。她抓住了一根灯柱,直直靠在那里,正在此时,她发觉一位军官骑着马从五点镇飞奔而至,于是她脑子一转,连忙跑到街心挥手示意。
“啊,请停一下!请停一下!”
那军官猛地把马头给勒住,因用力过猛,使他那匹马不由得竖起前腿,后退了好几步。疲劳和紧张在这位军官的脸上刻下了不少粗硬的线条,但他旋即摘去灰色的破军帽摆了一下就算敬了个礼。
“太太,有什么事?”
“请告诉我,北方佬是不是真的要打进来了?是真的吗?”
“恐怕不会有假。”
“你敢担保这是真的吗?”
“没错,太太,我可以担保。半个小时之前指挥部刚刚收到从琼斯博罗前线发回来的快报。”
“琼斯博罗?你确信没有搞错?”
“我肯定那不会有错。我骗你也没什么用,太太。消息是由哈迪将军发来的,他那样写道:‘我已战败,正全线后撤’。”
“啊,我的上帝啊!”
那军官毫无表情地俯视着,满是疲乏的一张黑脸不动声色。马上,他又开始抓起了缰绳,帽子也戴上了。
“哦,先生,请留步。我们该如何是好?”
“对不起,太太,我说不准。军队很快就要从亚特兰大撤离了。”
“撤离这儿?把我们扔下不管吗?”
“这恐怕是事实。”
那匹马经主人一刺,就像离弦的箭飞了起来,只留下斯佳一个人站在街心,一动不动,红红的泥尘掩没了双脚。
北方佬就快打进来了。军队正全线撤退。她该怎么办?她往哪个方向逃难?哦,她走不开身。眼下,媚兰还躺在床上等着别人给她接生呢!哦,女人干嘛还要生什么孩子?如果不是因为媚兰的原因,她也可以领着韦德和普里茜去树林里躲一阵呢,北方佬不会在那种地方寻到她们的踪迹的。可是,媚兰这样子怎么可以一起去呢?不可能,至少现在不行。哎,如果她早一点分娩,即使在昨天分娩了,这样他们就可以有可能叫一辆救护车把她弄走,把她藏到某个角落里。而如今——她却不得不去寻找米德大夫,让他跟她回家去。可能他有办法能让那孩子尽快出生呢!
她把裙角提起来,沿街直直往前奔跑着。“北方佬来了!北方佬来了!”她一边跑一边念着,似乎要给脚步打节拍一样。五点镇现在随处都是人,他们慌乱地没命地跑着,跟那些装满伤员的军车、救护车、牛车、马车涌到了一块。这人马混乱的景况就像怒涛在排山倒海般呼啸着。
这时,她发现了一场与这一切极不相称的奇异场景。一群又一群的妇女沿着铁路线走过来,有一群顶着装得满满的饴糖的孩子们在急急忙忙走着。而那些年青人则拖着一包包的玉米和马铃薯。一个老头用手推着一袋面粉在一路没命地前进着。男人、女人和小孩,黑人和白人,无一不是神色慌张地匆忙跑呀跑呀,他们拖着一包包、一袋袋、一箱箱的食物——如此多的食物她已经有一年多没见过了。正在这时,人群忽然闪出一个通道,一辆歪歪扭扭的马车驶了过来,原来是文弱而又高贵的埃尔辛太太来了。她正站在她的四轮马车前,一手拿着缰绳,一手握着鞭子。此时的她头上没有戴着帽子,脸色煞白,灰色的长发披散在背上,她用鞭子使劲狠抽拉车的马,简直像个复仇女神。她家的黑嬷嬷梅利茜坐在后座上,身子随着马车的颠簸不断跳动,一手抓住一块膘肥油足的咸肉,另一只手和两只脚刚好竭力不让堆在她身子周围的好些箱子和口袋掉落。一只袋子破了,袋里的干豌豆纷纷撒在街上。斯佳尖叫着想让埃辛太太听见她,但她的声音被周围无尽的喧哗声淹没了,马车飞快地驶过眼前。
斯佳给吓蒙了,实在弄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末了,她才意识到前面的铁路边有一个供销部的仓库,她才弄明白这是军队在向人们开放粮仓,以便让人们在北方佬攻陷亚特兰大之前尽可能拿走一些救命之粮。
她从人群之间的缝隙之中挤出来,绕过镇上这些狂热如潮涌的人群,然后飞快越过一条小街,往车站那边跑去。她透过那些挤作一堆的救护车和升腾而起的尘烟,发现大夫和工人们正在忙个不停地抬着伤兵。上帝保佑,她没一会就在人群中见到了米德大夫。她从亚特兰大饭店绕了一圈,整个车站和前面的铁路便尽收眼底。此时此刻,她刷地站住了,完全被震住了,她惊呆了。
数千名伤员躺在炎炎烈日下,肩膀挨着肩膀,脑袋抵着脚尖,把铁路两侧和站台的空间全都占满了,一排又一排延伸到车库棚下,看不到尽头。有些人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不动,但大部分都在骄阳下辗转反侧,发出痛苦的呻呤。到处是成团的苍蝇在人们头上盘旋,在脸上爬行,嗡嗡之声不绝于耳。到处是血污、肮脏的绷带,每当抬担架的民夫搬动伤员的时候,呼痛声、尖厉的咒骂声随处可闻。汗臭、血腥、龌龊的身体以及便溺的气味搅成一股股浑浊的热浪升腾,直至触鼻的恶臭差点儿使她作呕。救护人员在横七竖八遍地皆是的人体之间来回奔忙,常常踩着伤兵,因为他们排得实在太密了。那些被踩着的似乎已经麻木不仁,只是上下翻滚着眼珠,等着别人来把他们抬走。
斯佳往后退了几步,连忙捂住嘴巴,生怕自己一下子禁不住吐了出来。她再也不敢往前走一步。她以前在医院中和许多伤兵接触过,而后又在桃树沟战役结束之时在皮蒂姑妈家的草地上看见过一些,但她从来没有见过面前这种骇人的情景。这些在炎炎烈日下横着的伤员都是浑身血污,发出一阵阵恶臭,她可真是从来不曾见过。这里简直就是一个充满了苦痛、恶臭、喧闹和慌乱的人间地狱——慌乱,这是多么慌乱啊!北方佬马上就要出现了!北方佬真的快要出现了!
她耸了耸肩,为自己鼓气,走向这慌乱而且凄惨的场面,并且在走来晃去的人群中极力想把米德大夫给认出来。可是,她简直无法细细寻找,毕竟她一不小心就会踩在地上躺着的某个伤员身上。于是,没办法她只好提着裙子,在他们当中小心地一步步挪动,向那批正在指挥着民夫抬担架的人走过去。
她一边走,但脚下却有一只又一只热烫的手在拉她的裙角,他们用沙哑的声音不停地喊道:“太太——水!给我一点水好吗?请看在上帝的面上,请给拿点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