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4)
“哦,是的,是的!我恳求你了,瑞德,咱们快点赶路吧!马还挺得住。”
“请等一下。你们不可以从这条大路去琼斯博罗。你们不要沿着铁路走。他们成天在南面的拉甫雷迪打呢。你知不知道其他别的路?马路或者是小路,只要不用穿过拉甫雷迪或琼斯博罗。”
“哦,有,有,”斯佳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草,“如果我们赶到拉甫雷迪一带,我记得有一条马路可以绕开琼斯博罗大道几里过去的。我和我爸过去经常从那里过。它是直接从麦金托什通过来的,那一处离塔拉还不到一英里呢。”
“那就好,这样你们就能够太太平平地通过拉甫雷迪。史蒂夫?李将军整个下午都在那里为部队断后,那帮北方佬也许没有赶来。或许你们可以过去,那得在史蒂夫?李将军的部队不把你们的马拖走的前提之下。”
“我——我可以通过?”
“没错,你。”他相当生硬地说道。
“但是,瑞德——你——难道真的不送我们了吗?
“不送了。我就要在此地与你们握手道别了。”
她惊慌失措地看着周围,看着身后那阴沉沉的天空,看着身边像牢房的高墙一样把他们围住的茂密阴暗的树木,再看了看马车后车厢里吓得木然的身影,最后,目光又都全部集中到了他身上。难道自己变湖涂了?难道她一点都不理解他的话语的意思?
他此刻正张嘴笑着。朦胧之中,她发现了他那两排雪白的牙齿,还有那被深深隐藏在眼光之后的嘲讽意味。
“与我们道别吗?你——你要去什么地方呢?”
“我呢,亲爱的,我要从军去了。”
她似乎松了一口气,又恼怒地长叹了一声。他这种人为什么偏要选这种时间这种场合开这种玩笑?哼,瑞德要去从军了!这真是闻所未闻,那些上战场的人都是大笨蛋,他们一个个都是被战鼓声和讲演大师们吹到天花乱坠而迷惑的,这些人竟然以自己的性命来让聪明人大把大把地赚钱。这些可都是瑞德亲口说过的。
“哎,看你把我吓得半死,真想活活把你掐死!我们还是快点赶路吧!”
“亲爱的,我说的可是正经话。斯佳,你对我勇于献身的精神竟然无动于衷,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你的爱国之心,你对我们伟大事业的赤诚之心,现在都跑哪儿去了?此刻正是你欢迎我光荣凯旋或者是命送疆场的绝好机会呀。你怎么不说话呀,毕竟我已经来不及在奔赴前线参加战斗之前作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辞了。”
他这种不疾不徐的语调,在斯佳听来分明是充满嘲讽的。他分明是在嘲笑她,甚至那简直可能也在嘲笑他自己。他胡言乱语些什么呢?什么爱国之心、命送疆场、慷慨激昂的陈辞?他的这些言语一定不可能是真的。在这黑得吓人的小路上,她身旁还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一个呆头呆脑的黑人小妞还有一个被吓傻了的孩子,在这种时刻,他竟然提出要离去,语气还如此轻松,让她一个单身女子把这些人冒着生命危险送回去,要在这宽广的战场、散兵游勇、北方佬以及连天的炮火之间穿梭,天知道还会不会碰上其他可怕的事,这使她万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她还是一个六岁的小孩的时候,她有一次从树上摔了下来,那张脸在地上摔了个正着,在她刚刚恢复呼吸之前的那一瞬间的感受至今还是清晰可见。如今,她看见了瑞德,心中的感受竟与那种感觉全无两样:“呼吸中断,迷迷糊糊,还有一阵阵呕吐。”
“瑞德,你这是在开玩笑吧!”
她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不争气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滑落到他手中。他把她的手送到唇边,然后温柔地吻了两下。
“简直太自私了,是吗?可你不也是如此吗,亲爱的?你只想自己的宝贵生命无忧,整个联盟的生死存亡便置之脑后了。你想一想,因我的最后时刻的出场,我们部队的士气会有多高涨啊!”他这样说道,声音中夹杂着一种居心叵测的亲切感。
“哦,瑞德,”她笑着说,“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呢?你为什么要撇下我不管呢?”
“为什么,”他愉快地笑了,“可能这是我们南方人身上特有的这种叛逆情绪作怪吧。也可能——可能是因为我内心有点不安了。谁又明白这是为什么?”
“不安?你早晚会在不安中死掉!把我们扔下不管,让我们没有一丝依靠——”
“亲爱的,斯佳,你怎么会没有依靠呢?每一个如你这般自私自利而又果敢的家伙怎么会没有依靠?除非北方佬被上帝偏心了,不然他们不会把你抓住。”
她慌乱无措地盯着他看,见他竟猛地下了马车,绕了一圈,站到了她这边的马车边上来。
“你也下来。”他对她说道。
她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粗暴地把双臂伸出来,把她一下子抱到怀里,然后丢到了地上。然后,他又紧紧抓住她并把她拖到了离马车有好几步的地方。她感到鞋子里的尘土和碎石深深地刺痛了她的脚。沉寂且又沉闷的黑夜像使她陷入了一种梦境之中。
“我并不奢求你的理解或原谅。我一点都不在意你是否会这样做,那是因为我从来不想知道或原谅自己所做的这种蠢事。我深切痛恨自己身上竟还残存着如此多的不切实际的非份之想。但是,我们美丽的南方正需要每一个男子去为它前赴后继呢,我们勇敢伟大的布郎州长不是说过这样的话吗?无所谓的,总之我都准备要从军了。”他突然放声大笑,声音如此响亮,如此狂放,就连黑暗的树林里都产生了回音。
“‘如果不是更爱荣誉,亲爱的,我是不会如此爱你的。’这句话很恰当,对吗?无可置疑,这句话比我们个人能想到的任何言语都显得恰当。因为我爱你,斯佳,尽管上个月我在走廊里说了那么多不该说的话。”
他这缓缓的声音很轻柔,而他的手,那双温热且充满力量的手,正向上轻轻地摸着她裸露着的臂膀。“我爱你,斯佳,我和你都是一个叛逆者,我们两个是如此相像,亲爱的,我们都是只为自己着想的无赖,即使整个世界都陷于毁灭,我们两个也会觉得满不在乎的,只要我们自己过得舒舒服服就可以了。”
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着,她也听到了,但她对他的话一句也不明白。他要把她撇下,让她一个人去跟北方佬周旋吗?她心里很不情愿接受这个残忍的事实,她自言自语道:“他要撇下我不管了,他要撇下我不管了。”但这一切却使她感到激动。
后来他的双臂把她的整个肩膀和腰都揽进了怀里,而他大腿上壮实的肌肉则紧紧贴着她的身体,外衣上的钮扣几乎陷进了她的胸脯。一刹那间,一股令她困惑和恐惧的感觉像热流一样暖遍了她的全身,令她感觉不到了时间、地点和这周围环境的存在。她惊觉自己已经像个布娃娃似的软绵绵和乖巧,柔弱不已且又无依无靠,但他的紧紧抱住她的双臂是如此温馨啊!
“你真的不想改变自己的看法,就是在上个月夜里所说过的那些话?除了死亡或危险,再也没有比它们能带来如此大的刺激的事物了。献出你的爱国热忱吧,斯佳。你想一下,要是你用这如此美妙的回忆送一名军人上战场,这该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此刻,他正在亲吻她,用他下巴的胡须扎着她的小嘴,他正用他那不太灵敏但热得烫人的嘴唇吻着她,动作这么舒缓,查尔斯从来没有给过她这种感觉。塔尔顿家和卡尔弗特家的几个年轻人的吻,也从来没有带给她这种使人冷热交替袭来的全身震颤的感受。他将她的全身稍稍往后仰,而将他的嘴唇在她的喉颈上下移动着,一直吻到那个用浮雕宝石锁着的那件胸衣之上。
“亲爱的,亲爱的。”他轻声地呼唤着。
在朦胧之中,她瞟见了黑暗中的他们的马车,同时传来了韦德刺耳的叫嚷声。
“妈妈,我好害怕啊!”
猛然之中,斯佳恍惚的心里恢复了理智,她冷静了下来,又意识到了刚才几乎忘记的事情——她本人也被吓傻了,因为瑞德即将抛弃她,这个该杀的恶棍要抛弃了她!特别令人恼怒的是,他竟是那么胆大妄为,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她提出这侮辱人的无耻的要求。想到这里,她内心顿时怒火万丈,使她一下子挺直了腰杆,猛地使劲从他的怀抱里挣扎出去。
“哼,你这个恶棍!”她嚷了起来,同时心里无比焦急,想极力搜索出更为厉害的字眼来诅咒他,但杰拉尔德骂林肯先生以及麦金托什人那些肮脏恶毒的话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你这个下流东西,你这个无耻、龌龊、又脏又臭的流氓!”但是,因为一时想不出更为恶毒的话来对付,于是她使劲把手一抽,用尽毕生的精力狠狠地打了他一个巴掌。他不由得退后几步,连忙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面颊。
“哦。”他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声,同时两个人在黑暗中面对面僵持起来。她听见了他像老牛般粗重的喘气声,自己也在不停地吐着气,她像刚刚跑完了很长路程似的。
“他们说的没错!大家都没错的!你根本就不属于上等人!”
“我可爱的小姐,”他说道,“这些话多么不够意思啊!”
她明白他又开始嘲笑自己,于是她的自尊心被深深地刺痛了。
“滚开!现在马上滚开!我这辈子再也不想看见你了。我真希望一颗炮弹会把你炸得粉碎!我真希望你永远消失!……”
“你别再说了。我基本上已经了解你的意思了。等到我变成一团炮灰以后,我但愿你会良心发现,为你这些话感到惭愧。”
她听见他离开了她,笑着走开的,于是她也走回到马车旁边。她发现他就站在那边,正在跟人说话,声音完全改了,变得那么温柔、谨慎和恭敬,这是他每一次与媚兰交谈的情景。
“威尔克斯太太?”
普里茜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显得很恐惧。
“我的上帝,是巴特勒船长吧!媚兰小姐在另一头,她晕过去了。”
“她还活着吗?还有没有呼吸?”
“是的,先生,她还在呼吸。”
“既然如此,她现在这个样子或许更好一些。如果她还清醒的话,我恐怕她可能忍受不了那么多的折磨呢。好好照料她,普里茜。这张票子你拿去吧。但万万不能越活越变傻啊!”
“是的,先生。谢谢先生。”
“再会了,斯佳。”
斯佳明白他已经转身回来,此刻正与她面对面站着,但她却沉默不语。她对他厌恶透顶,一个字也说不上来。他的两只脚在路上的鹅卵石上来回磨着,有一阵子她甚至瞥见了他那宽阔的双肩就在黑暗中时隐时现。接着他离开了。起初,他的脚步声还清晰可闻,可不一会儿便慢慢消失了。她缓缓地回到马车边,两只脚在不住地颤抖着。
他真的走了,真的走进了黑暗之中,走进了战争之中,走进了已经注定成功无望的事业之中,走进了那个荒谬的世界中去了!这是事实吗?他,瑞德?巴特勒,一个沉湎女色美酒,只顾吃喝玩乐,只顾追求新潮服饰,且对南方厌恶之极,整天嘲笑那些当兵的家伙,这样的人怎么竟然也去了!此刻,他正往那条充满苦难的道上走去,脚上穿着油光发亮的马靴,正走向充满着饥饿、创伤、疲劳、悲哀的地方,这一切犹如千万只狂嗥的狼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走到这条道的尽头,惟一的选择便是死亡。他本来可以不去的。他完全富有,生活得如此安逸。但他还是去了,把她一个人扔在了这黑漆漆的黑暗里,使她顿时无依无靠,而且北方佬就在前头挡住了她回家的去路!
此刻,那些本来想用来诅咒瑞德的种种恶毒语句,一下子都闪现在了脑海中,但一切都太迟了。她的头垂到了马的脖子上,顿时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