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3)
他也爬上了车,就在斯佳旁边的座位上坐定了,然后拿起了缰绳。
“哦,请等一下!”她惊呼起来,“前面的大门还没上锁呢!”
他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然后用缰绳在马背上击打了几下。
“你笑什么?”
“我在笑你呐!你还想着要把北方佬锁在大门外面呢!”他这样说着,马已经开始慢腾腾地跨步出发了,很不情愿效劳的样子。放在人行道上的那盏灯仍旧亮着,散布着一圈又一圈的黄光,离他们也越来越远,最后终于消失在他们的眼帘中。
瑞德赶着那匹跑得非常慢的马从桃树街向西拐去,于是,这摇来晃去的马车开始走上了一条布满车轮印的小路,突然一个颠簸使媚兰甚至来不及呻吟一声。黑糊糊的枝桠在他们头上交错着,遮盖了天空;两旁有些沉寂的小屋,在黑暗中忽隐忽现的闪着过去,还有那些白篱笆木桩,就像一排又一排的墓碑在隐隐发光。这条路就跟一条隧道差不多,狭窄无比,又阴暗得要命,只是还有一点点红得吓人的亮光隐隐地透过那枝繁叶茂的大树从头顶上射下来,映照着接连不断的鬼魅般的暗影,一路不停地闪过。浓烟的气味越来越呛人,随着闷热的风,一片混乱的喧哗、哭喊声和重型军车缓慢的轰鸣和部队行军踏出的刷刷的脚步声从市区传来。瑞德把缰绳一抖,策马驶入了另一条车道,此刻又有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传来,一团又一团如流星烟火般的焰火和浓烟在西部腾空而起。
“那准是最后一列军车了,”瑞德淡淡地说,“这些人真是愚蠢之极!他们为什么不在今天早上就运走它们?那个时候还十分充足呢。现在真把我们害惨了。我原打算绕过市中心,那样我们设法可以躲开大火以及迪凯特街上那帮恶徒,太太平平地赶到西南市区。但现在我们只有在其他什么地方穿过马里塔大街才过得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刚才的爆炸声就来自马里塔大街不远处。”
“我们——我们必须由大火区那里穿过吗?”斯佳打着颤问道。
“如果我们跑得快的话,还有可能避免这样。”瑞德刚说完,便猛地跳下了车,一转眼就消失在一座黑暗的庭院里去了。他再一次出现时,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树枝,开始挥舞着它在马背上狠狠地抽打着,尽管那儿已经伤痕累累。但是,那匹马也只是踉跄地一路小跑起来,显得极为艰难,上气不接下气,马车也一路颠簸着,摆来晃去的,车内的人也像爆玉米花时的样子来回滚动着。婴儿开始哭喊起来,普里茜和韦德也扯着嗓子大哭大叫,因为他们已被马车的挡板撞得鼻青脸肿,但是,媚兰却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们的马车驶到了马里塔大街附近时,树木显得比较稀疏,两旁的街道和房屋被那在建筑物上空呼啸升腾的火焰映照出来,像被包围在亮如日光的熊熊烈火之中,投下触目惊心的阴影,这些阴影狂乱舞动着,就像一艘即将沉海的轮船上的那些破帆在狂风中飘摇不定。
斯佳的牙齿在不住地磕碰着,并且心里恐惧得发毛,简直连她本人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觉得身上凉嗖嗖的,冷得全身直打哆嗦,连那几乎烧及脸颊的熊熊烈火也没有产生任何效果。这里真是人间地狱,她痛苦地陷在这里,如果她还可以控制自己抖得厉害的膝盖的话,她一定尖叫着跳下马车,沿着来时的那条黑暗的路一路狂奔而回,回到皮蒂姑妈家的房屋里躲得紧紧的。她缩手缩脚地向瑞德身上紧贴过去,用颤抖的手使劲搂住他的胳膊,抬头看着他,期望他能开口,给她一点点宽慰,让她建立起一点点自信。鬼魅般的红光把瑞德那张黑黝黝的脸的侧面映得十分清晰,就好像古代铜钱上的人头像一样,如此美妙,但又带一点冷酷的色彩。在斯佳的心目中,他是那么地愉快,有时玩世不恭,似乎对眼前这种混乱的局势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一样,好像非常满意他们面前这座人间地狱。
“这里,”瑞德伸手摸了摸挂在皮带上的一支长筒枪,“要是有人,不管是白人或是黑人,只要他们走过来想抢走这匹马,你就一枪把他们打死,别管那么多。但是要记住,不要因一时失去准星把这匹宝贝也打没了性命。”
“我——我也带有一支枪。”她低声说道,一边握住了裙兜里的那把枪,可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一旦危机发生,她肯定会吓得魂飞魄散的,哪敢扣动扳机?
“真的吗?从哪里弄来的?”
“查尔斯的枪。”
“查尔斯?”
“哦,查尔斯——他是我的丈夫。”
“你竟然有过一个丈夫,亲爱的?”他小声说着,一面又微微地笑着。
如果他严肃一点就好了!要是他加快速度就好了!
“要不然我怎么会有了这个小孩?”她愤怒地喝了起来。
“哦,其他的办法多的是,不一定非得要有丈夫啊。”
“你给我住嘴!你跑得快一点行不行?”
可是,他一下子勒紧了缰绳,因为已经快靠近马里塔大街了,于是,马车停在了一扇还没有被烧掉的仓库旁边。
“你快点走啊!”这是她心里惟一能够意识到的。赶快走啊!赶快走啊!
“有士兵!”他告诉她。
只见一队士兵从一座熊熊燃烧的建筑之间走过来,他们迈着整齐的行军步沿着马里塔大街走过来,但都显得疲惫不堪,一枝步枪搭拉在背上,垂着头,看样子实在没力急行军了,他们甚至连一眼都没看他们左右两边忽然坍倒的建筑的及四周不住升腾的浓浓烟雾。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实在分不清军官和士兵之间的差别,只是有时可以瞥见他们戴的军帽上还可能别着“联盟军”字样的标志。大多数都没有鞋穿,很多头上或者胳膊上都胡乱缠绕着黑得没有一丝白颜色的绷带。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经过,没有人会向左右瞧上一眼,并且一路上都默不作声地走着,如果不是有那还算整齐的步伐声作证,使人几乎认为就是一群幽灵。
“认真观察观察他们吧,”瑞德用讽刺的语气说道,“这样,以后你给你后代讲故事的时候,你说你见到这些从事崇高事业的后卫军撤退时是怎么一种情景。”
她突然对他充满了愤恨,而且这种恨意竟然一下子超过了恐惧,使她几乎认为,目前这种恐惧甚至不是主要的,是微不足道的。她十分清楚自己以及马车后座里的几条人命都掌握在他手中,并且只能指望他。但是,她为他对这些衣衫破烂的士兵的不屑抱着极大的愤恨。她不由得想起了死去的查尔斯以及或许已经永别了人世的艾希礼,还有所有那些长眠在浅浅的沟道里的曾经鲜活的青年们,而且已把自己他们骂蠢蛋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死死地瞪着他,双眼中燃烧着无比的愤怒和怨恨。
末尾的一个士兵经过眼前,那是一个排到最后的矮子,枪托竟一路拖着,他踉踉跄跄,站住脚步注视着前头的队友,那张满是黑尘的脸因疲惫而显得麻木不仁,像个夜游神似的。他身高跟斯佳差不多,差不多没有他的枪高呢,且他的那张黑糊糊的脸竟还没有长出一根胡须呢。看上去不够十六岁,斯佳猜想着,猜他准是从乡团来呢,难保不是一个逃学出来的小学生呢。
她看着看着,那小孩的膝盖一软,然后慢慢瘫倒在了尘土中。后排有两个士兵默不作声地转过身,回到孩子旁边,其中一个是个黑胡子老长的瘦高个,他把手中的枪连同孩子一起提起扛到肩上,这易如反掌的举动简直就像一个干这一行的行家里手。他又继续跟在撤退的队伍后面慢慢地走着,两只肩膀因横扛着那个孩子而微微下垂。但是,虽然那小孩身体很虚,却像一个被大人耍弄的小孩给激怒了,没命地喊:“你这混蛋,把我放下!把我放下,我自己走!”
那个黑胡子却丝毫不理会,仍然扛着他继续前进,一会儿便消失在了大路的拐角处。
瑞德一动不动地坐在马车上盯着眼前的这个队伍,不觉中松了缰绳,那张黑黝黝的脸上显现出诧异的神色。突然,旁边的一座房屋轰然倒下,随即斯佳发觉他们身边这座仓库的屋顶上猛地窜出一股火焰。顷刻,大大小小的火焰腾向空中,就像一面面迎风飘扬的旗帜。她的鼻孔被一阵烟雾呛坏了,而韦德和普里茜在不停地咳嗽,就连那个小小的婴儿也禁不住在微弱地打着喷嚏。
“啊,我的天呐,瑞德!你疯了吗?赶紧走吧,赶紧走吧!”
瑞德没有言语,只用那根树枝狠命地在马背上抽了一下,吓得那匹马向前直蹦出去,竭尽全力拉着车连簸带晃地开始穿过马里塔街。他们前头,通往铁路的狭窄短街两旁的房屋在熊熊燃烧,形成了一条火围成的隧道。他们猛地冲进了这隧道。那片比十几个日头加起来还要刺眼的光亮使他们头昏眼花,皮肤灼热异常,还有一阵阵呼啸声、爆裂声以及轰隆的倒塌声把他们震得眼前金星直冒,六神无主。他们感觉这可怕的热流无休止地包围着他们,接着才猛然又一下子扎进了那忽明忽暗的夜色中。
他们急急忙忙奔过大街,翻过铁轨,而瑞德自始至终都在挥动树枝。他的脸上漠然而又安定,似乎早已忘记自己所处的位置。他宽宽的肩膀向前弯着,扬着下巴,好像心里在回想什么不快的经历。灼热的火光使他的脑门和两颊汗水流个不停,可他却从没擦过。马车走进一条小街,又折入另一条,就这样从一条狭街到另一条陋巷弯来绕去,直到斯佳完全迷失了方向,而烈火的怒吼声也远远地消失在他们身后。瑞德还是默无声息。他还是有节奏地抽打着马背,天边的红光已在慢慢退去,道上已是一片黑暗,怪吓人的。斯佳很想听到他开口说话,不管谈什么,就算是带刺的,带有侮辱的,刺痛她自尊的话也没什么。但是,他还是依旧默不作声。
不管他开不开口,她都已经谢天谢地,有瑞德这个人已经是最大的欣慰了。能有个男人坐在旁边,她可以紧紧地依偎着,感觉着他粗壮安全的臂膀,明白他正在阻挡着难以名状的恐惧,以免它来伤害她,即使他只是坐在这里注视前方,那也是一种令人欢欣鼓舞的事了!
“哦,瑞德,”她拉住他的胳膊低声地问,“如果没有你,我们变成什么了?我真为你还没有到军队去而感到庆幸!”
他转过头来瞪了她一眼,就这一眼使得斯佳大气都不敢出,不由得松开了抓住他胳膊的手,身子直往后缩。他眼睛里那种嘲讽的意味已经消失,目光是多么逼人,充满了愤恨和疑惑。他的嘴撇了一下,一会他又把头转过去了。他们颠来簸去地走了好长一段路,大家都一路一言不发,只是不时有小孩的哭声或者是普里茜的唏嘘声传出来。普里茜的嘘声令斯佳真是无比难受,于是使劲狠抓了她一把,直抓得她尖叫起来,再也不敢发出唏嘘声。
结果,经瑞德驾着马车向右拐了两个弯之后,他们终于把马车驶进了一条比较宽阔坦然的大路上。此刻,那些房屋的影迹已经隔得很远很远,可那连绵不断的树木却开始隐隐出现了,就如墙壁一般横在路边。
“我们此刻已离开市中心,正在通往拉甫雷迪的大道上。”瑞德冷冷地说,一边收紧了缰绳,把车停了下来。
“快走啊,不要停下啊!”
“就让这马歇会儿吧。”瑞德转过头来对她说道,然后又幽幽地问:“斯佳,你是不是仍决意干这种只有疯子才做得出的事呢?”
“做什么事?”
“你真想冒着生命危险回塔拉?那简直等于自杀。史蒂夫?李的骑兵队和北方佬的军队正在你前头横着呢!”
哦,我的天哪!在经历了如此惊险可怕的一天后,他竟然还要拒绝她的请求,不想送她塔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