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3)
“还没有呢。”斯佳用发紧的嗓子拼命才挤出几句温和的话,“但也不用等多久了。我们刚才抓到了一头母牛,这样我们就可以拿牛奶给你和你的婴儿喝了。”
“可怜的小宝宝。”媚兰低叹一声,而手又有气无力地想伸出去抚摸小孩子,但手刚伸到半路就瘫落了下来。
要想重新爬到驾驶座上去,的确迫使斯佳用完全身的最后一口气,但是她最后还是成功了,缰绳也被她抓回了手中。但糟糕的是,这匹马耷拉着脑袋赖在那里,就是不肯移动半步。斯佳用树枝狠狠地抽打它。她内心恳请上帝会饶恕她如此残害一只业已精疲力尽的牲畜。假如上帝并没有原谅,那她只好深深抱憾了。毕竟,塔拉已经近在咫尺,只要再走完四分之一英里的路程,这匹马就可以如愿以偿倒在车辕下歇息了。
马终于还是慢腾腾地迈出了四蹄,车轮又开始吱吱嘎嘎地向前滚动,母牛则在马车后一步一哀号地走着,这畜生充满痛苦的哀号使斯佳感到像有万根针在插进她的脑袋一样,所以很想把马停住把牛放走。如果塔拉那头已经荒无人烟,这头母牛对他们而言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她不会给牛挤奶,何况即使她肯去挤,这畜生也极有可能在她碰到它的奶袋之前就一脚踢死她了。然而,这头牛既然跟了她斯佳,她当然要养着它。此刻,她在这个世界上几乎已经是一无所有了。
他们终于达到了一个斜坡脚下,此时此刻,斯佳心潮澎湃,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那是因为越过这个斜坡就是塔拉了!但转眼间她的心又猛地一沉——这样又老又跛的病马怎么可能爬得上这个斜坡呀?以前她老是觉得这个山坡又小又不够倾斜,毫不起眼,她总是跨着自己的快脚母马飞奔而上,如履平地。万万没想到,没有多长时间,今天竟显得如此陡峭了。毫无疑问,这病马加上破车,后头又有重负,是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的。
她疲倦地下了车,勒住了马的缰辔。
“你下车,普里茜,”她命令道,“把韦德给带上,抱着或者让他自己走都行。将小宝宝放到媚兰小姐的身旁。”
韦德被吓得哭呀喊呀,也不清楚在嚷些什么,斯佳只听出几个词来:“黑——黑——韦德害怕!”
“斯佳小姐,我走不了啦。我脚上都是泡,鞋子也给弄坏了。韦德跟我加起来没多重呢。”
“给我下来!赶快下来,要不然我就把你拖下来!否则的话,我就会把你丢在这里,让你一个人留在黑暗中。赶快!”
普里茜长叹一声,又不安地盯着周围浓密的树影,生怕自己下车时一不小心会被那些树枝挂住。终于,她还是把小婴儿放在了媚兰身旁,接着她又爬下了车,然后才踮起脚尖把韦德抱出了车厢。这孩子哭喊着,拼命地往自己的保姆的怀里钻。
“你叫他别再哭叫了,我简直受不了啦,”斯佳说的同时又抓住了马缰辔,开始拖拉着马一步一步往前挪动,“要像个男子汉,韦德,别再哭闹了。不然,我就跑过去揍你。”
上帝凭什么要人类生儿育女呢?她的脑子在胡思乱想,同时在这条黑暗的大路上拼着命向前挪动——他们真是毫无用处,只会哭个不停,令人厌恶之极,而且还要人照料着,还不时地拖累别人。这个时候,韦德就在普里茜身旁,使劲地抓着她的手,不住地抽泣着,自己小步小步地朝前走着,但斯佳早已经精疲力尽,根本没有心思去怜悯这个慌乱的小孩子。她内心充满厌倦——自己竟生下了他!她自己也觉得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怎么会成了查尔斯?汉密尔顿的夫人呢?
“斯佳小姐,”普里茜紧紧地抓住斯佳的手臂不放,低声说,“你万万不可让咱们回塔拉去啊。他们肯定不在了。他们全都逃走了。很有可能他们都没命了,包括我妈以及所有的人。”
事实上,斯佳的内心也是有如此想法的,所以,这话极大地惹怒了她,于是她马上甩脱了普里茜那只紧紧抓住她手臂的手。
“既然如此,那你把韦德的手给我。你可以一个人在这里安心坐下一动不动了。”
“不行,小姐,不行啊!”
“那你还不赶快闭上你的嘴!”
但这匹马走得有多慢啊!从马嘴里冒出的白沫和流淌出的涎水都滴到了她的手上。她的内心不由地想起了自己曾经与瑞德一同唱过的一句歌词,只是其他的都记不起来了:
只要再过几天,就可以把这副重担卸下了——
“只要再往前几步,”她的脑子在一遍又一遍不停地哼唱着,“只要再往前几步,就可以把这副重担卸下了。”
最后,他们终于还是爬上了坡顶。于是,塔拉的橡树终于就在眼前了,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一大片高耸在阴暗灰沉的夜空下。斯佳急急忙忙朝前搜索,希望能看到什么灯光。但周围却是黑暗一团,什么也没有。
“难道他们都不在了?”她寻思着,胸口就好像被冰冷沉重的铅块压住了,“都走了!”
她掉转马头,让马车驶上了车道,于是,他们又被淹没在了头顶上交抱的橡树投下的一片漆黑阴影之中了。斯佳极尽目力仰视着这条黑麻麻的隧道,看见了前面——啊,真的看见了吗?是不是她那双疲惫的眼睛在跟她捣乱?——啊,前面竟然就是塔拉农场的白砖房,虽然在黑暗中模糊不清难以分辨。家!家啊!那亲爱的白砖墙,帘儿飘摆的窗户,宽敞的门廊——难道这一切都在她前面的幽冥世界之中?是不是这黑暗于心不忍地把一幅像麦金托什家住宅那样的惨状给掩盖住了?
林荫道简直像有几英里长,不管斯佳如何使劲拖着马,那匹马还是坚决不肯加快速度,而且脚步越来越慢了。斯佳睁大眼睛在黑暗中极力搜寻着。屋顶好像还是完好无缺呢。这可能吗——这可能吗——?不!绝不可能!战争是绝无情义可言的,就算是对塔拉农场这座看上去好像可以保持五百年不倒的房子。战争没有理由可能放过塔拉。
然后,原先朦胧的轮廓越来越变得清晰了。她牵着马尽量把脚步加快了。那些白色的砖墙竟然真的从黑暗中显现出来了,并且竟然没有被烟火熏过的迹象呢。塔拉逃过了大难!家呀!她甩开了缰辔,撒开脚使劲跑了几步,之后就一跃而前,恨不得把那些墙抓到自己的怀中。而后她发现了一个人影,朦胧的夜幕使人看不清人影的样子,从前院走廊的黑暗中隐隐约约出现,就站在台阶的尽头,塔拉并没有成为荒无人烟之地呢。竟还有人在家啊!
正当她想喊起来,要欢呼雀跃时,喉咙却一下子梗住了。房子在黑暗中沉默不语,并且所见到的人影竟然一动不动也不向她打个招呼。这究竟是怎么了?怎么回事?塔拉幸免于难,可周围却笼罩着熟悉的破碎乡村的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沉寂。一会儿,那个人影开始移动了,它僵硬而又迟缓地走下了台阶。
“爸爸?”她用沙哑的声音低声喊道,但她真的不敢确定有没有认错人,“是我啊——凯蒂?斯佳。我回来了!”
杰拉尔德一步一步向她靠近,就跟一个梦游神一样沉默不语,拖着一条僵硬发直的腿。他终于走近了,用迷惑不解的神情盯着她,似乎觉得自己是在做梦,然后他把手伸出来,搭到了她的肩上。斯佳感觉出他的手在不住地颤抖,似乎刚刚做完了一个恶梦,此刻还没有完全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女儿,”他极为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女儿。”
他即刻又止住了话语。
怎么——他竟然变成了老人!斯佳心里想。
杰拉尔德的双肩低垂着。他那张脸庞显然已失去了往日的那种活力,那种一刻也不肯安静下来的活力;那双注视着她的眼睛也同样有着几乎与小韦德的双眼一模一样的被吓傻了的神态。他已经变成了一个老态龙钟的人,并且已经非常虚弱。
此刻,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抓住了她,似乎从黑暗中猝不及防地猛扑向她,吓得她只好傻站在那里,瞪大双眼盯着她父亲。一股脑的疑问像潮水般涌出,但刚到她嘴边却又被挡回去了。
这时,有几声微弱的啼哭声从后车厢里传出,杰拉尔德似乎在用尽气力让自己从浑沌中清醒过来。
“那是媚兰和她刚出生的小孩,”斯佳连忙低声告诉他,“她病得太重了,我就把她带回到家里来了。”
杰拉尔德把搭在斯佳肩上的手放了下来,试图挺了挺自己的双肩。他缓缓地走向那辆马车,这种姿态使人蓦然惊诧地记起过去塔拉农场主欢迎客人的样子,似乎杰拉尔德是在模模糊糊的混沌中跟谁交谈一样。
“媚兰姑娘!”
媚兰在车厢里含含糊糊地应着。
“媚兰姑娘,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十二橡树’村已经让北方佬烧了。你不得不与我们住在一起了。”
这时,斯佳想起了媚兰已经受了莫大煎熬,于是开始意识到她必须马上动手了。斯佳的思绪又回归到了世界中。当务之急,她得把媚兰和她的小孩子放到一张柔软的床上,自己还必须去做一些能够做到的琐碎的事情。
“得叫人把她抬到车外。她已走不动了。”
随着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从前厅的门洞里钻出了一个黑影——波克从台阶跑下来了。
斯佳紧紧抓住了他的两臂。波克,他可是塔拉农庄的顶梁柱啊,就像那些砖墙和廊檐一样珍贵之极啊!她感觉到他的泪水一滴一滴地浇在了她的手上,他则用不太自然的动作轻轻拍着她的手,大声说:“太高兴了,你回来了!真是太——”
普里茜也忍不住大哭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地不住咕哝着:“波克!波克,亲爱的!”小韦德见大人们都哭得像泪人似的,胆儿也壮了些,开始抽抽搭搭地说:“韦德很饿!”
斯佳让大家都定下神来,开始听她指挥。
“媚兰小姐还在车里面,还有她的小婴儿,波克,你要把她非常谨慎地抬到楼上去,把她安排到后面的客房里去住。普里茜,你把婴儿和韦德领到屋里去,找点水给韦德喝。波克,嬷嬷还在不在?请转告一声,我想叫她来一趟。”
波克听了斯佳这种非常坚决的口气,一刻也不敢放松,连忙走到马车边,在马车后厢里仔细摸索着。当他半扶半拖地把媚兰从她躺了那么久的羽绒床垫上托起来的时候,媚兰实在忍不住呻吟起来。然后波克用强壮有力的双臂把她抱了起来,媚兰则像个小孩一样把脑袋靠到了他的肩上。普里茜一只手抱着小孩,另一只手则拉着韦德,跟在他们后面登上了宽阔的台阶,然后走进了漆黑一片的穿堂里。
斯佳再也忍不住,连忙用几个血流不止的手指抚摸着父亲的手。
“她们都好些了吗,爸爸?”
“你两个妹妹都正在康复之中。”
接下来是沉默。在这片刻的沉默中,一种可怕的难以用言语来描述的念头在她的头脑中出现了。斯佳无法,就是无法让她从嘴里吐出来。她咽下一口涎水,又咽下一口涎水,但是,她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好像有某种异物把她的喉咙粘在一起。这种沉默究竟是不是对塔拉静默之谜的令人胆寒的谜底呢?似乎在回答斯佳心中那个大大的问号,杰拉尔德开口说话了。
“你母亲——”他一开口就停住了。
“哦,我母亲她……?”
“你母亲昨天已经死了。”
斯佳紧紧地搂住了父亲的臂膀,摸索着走进了黑暗而又十分宽阔的穿堂,这里虽是一片漆黑,斯佳却对它了解得十分熟悉。她绕过了那些高靠背椅,绕过了空枪架和那些带突出爪脚的旧餐具柜。她觉得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在驱使她走向后面那间小小的帐房,那个地方是过去爱伦整天坐着不停地记帐的所在。斯佳相信,她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母亲一定又是坐在那里一张带文件柜的写字台旁,一定会抬起头来,握着鹅毛笔的手悬在那里,然后带着馥郁的芳香和裙箍的磕碰声站起来迎接旅途劳顿的女儿。爱伦不可能已经告别人世,纵然爸爸那样说过,就像只会说一句话的鹦鹉一样一遍又一遍不停地重复那一句话:“她昨天已经死了——她昨天已经死了——她昨天已经死了!”
令人诧异的是,斯佳对这句话竟然毫无反应,只觉得又累又饿,疲惫像沉重的铁链般锁住她的四肢,饥饿使她的两个膝头在不住地发抖,其他竟无任何知觉。待一会儿再去想母亲的事吧。她必须把母亲的事置之脑后,要不然她肯定会像杰拉尔德那样轰然坍倒在地,抑或像小韦德一样只顾在令人厌烦地哭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