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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4)

第二十四章 (4)

波克从宽阔的楼梯上走过了黑暗来迎接他们,他一秒也不耽搁地靠近了斯佳,就像一只被冻坏的动物在贴近温暖的火炉。

“怎么没灯?”她问,“为什么屋里如此暗,波克?拿蜡烛来。”

“斯佳小姐,所有的蜡烛全让他们拿光了,就剩下一支了,我们只有在夜里找东西的时候才把它点着,但现在也快用没了。嬷嬷在晚上侍候卡琳小姐和苏伦小姐的时候,还是用一根破布搁在一碟油里点着呢。”

“把剩下的蜡烛拿过来。”她吩咐他,“拿到母亲的房里——就是那间小帐房里。”

波克于是就疾步跑进了饭厅,而斯佳则摸着黑走进了那间漆黑一片的小屋,坐到了沙发上面。她父亲的胳臂仍然绕在她的臂里,显得那么无可奈何,那么依赖他人,这种情形只有小孩和年老力衰的老人才会出现。

“他老了,并且他已太疲惫了。”她的心里又想了起来。而且又偷偷纳闷自己为什么不能给他多一些关心和温暖。

波克高高地举着一支竖立在盘子里已经燃去了半截的蜡烛走进来了,房间里一下子变得亮堂起来,霎时间恢复了生机。斯佳和父亲所坐的塌了下去的旧沙发、顶端几乎高达天花板的写字台、台上分成好多小方格的文件架、仍还塞满那些格子的留有母亲娟秀字迹的文件,写字台旁母亲坐的那把苗条的雕花靠椅,磨破了的地毯——所有这一切还是依然如故,只是少了爱伦,再也见不到爱伦,再也闻不到香囊那股淡淡的清香,再也看不到她那双丹凤眼中那种柔婉的眼神。斯佳觉得心里在隐隐作痛,仿佛由于创伤太深,一下子麻木了的神经又开始顽强地表现自己。此刻,她决不会让它复苏,她还有很长很长的人生旅途要去走,伤痛会无所不在。但现在万万不行!我的上帝啊,现在这种时候万万不可!

斯佳凝视着杰拉尔德青灰的面容,有生以来第一次发觉他没有刮脸,原本红光满面的脸上已长满银白的胡须。波克把蜡烛放到了烛台上,又走回了斯佳身边。斯佳心里感受得出,倘若波克是一条狗,他一定会把嘴凑到她膝腿上来,哀求她用温暖的手去抚摩他的脑袋。

“波克,家里还剩有多少黑人?”

“斯佳小姐,那些没用的黑人都逃跑了,有一些还跟了北方佬去——”

“到底还剩多少?”

“只有我和嬷嬷,斯佳小姐。嬷嬷一天都在侍候两位小姐。还有迪尔茜,她现在正在陪着姑娘们。就剩下我们三个了,斯佳小姐。”

“就剩下三个”,但从前是有一百呢。斯佳费力地扭动着酸痛的脖子,使劲抬起头来。她清楚自己必须保持一种镇定的口气。连她都惊诧的是,她说起话来竟然还如此镇定自若,看上去像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什么战争似的,似乎她一挥手,十个家仆就会出现。

“波克,我很饿了。有什么可以吃的吗?”

“没有,小姐。所有的东西全让他们抢走了。”

“那菜园子怎么样了?”

“他们把马放到菜园子里去了。”

“连山坡上种的红薯也没了?”

波克的厚嘴唇上闪现出一丝欣喜的笑意。

“斯佳小姐,我可没有将红薯忘了。我猜它们一定还在那里。北方佬根本没见过红薯,他们还以为那只是一些根类呢,因此——”

“月亮快出来了吧。你出去挖一些来烤给我们吃吧。玉米面还有没有?有没有干豆?有没有鸡?”

“没了没了。他们在这里吃剩的鸡,都被他们挂到马鞍上带走了。”

他们——他们——他们,他们干出的这些事,究竟还有完没完?他们烧呀,杀呀,难道这还不够?难道他们还非要让妇女、小孩以及可怜的黑人饿死在被他们无情蹂躏过的乡村?

“斯佳小姐,我找到了一些苹果,嬷嬷们把它们都藏到了底下。我今天还刚吃过呢。”

“那好,先拿些苹果来,然后再去挖些红薯。而且,波克……我……我头有点儿晕。酒窑里还有没有剩下一点酒,即使是黑莓酒也不错。”

“哦,斯佳小姐,他们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酒窖啊!”

饥饿、失眠、极度的困倦和精神上的沉重打击一起向她袭来,使她头晕目眩,恶心得要命,于是她猛地抓住了椅子扶手上的雕花,以便使自己定一定神。

“没有酒了。”她木然地说,心中又想起了过去地窖里那些排成长列的酒瓶。于是,她心中的记忆一切都复苏了。

“波克,爸爸埋在葡萄架下的一大木桶玉米威士忌酒还在不在?”

波克的脸上又一次掠过一丝神秘的笑容,这微笑充满了愉悦和敬佩。

“斯佳小姐,你真是他最了不起的孩子!我一点都没忘记那个大木桶呢。但是,斯佳小姐。那些威士忌酒不好喝的。在地里才埋了一年左右的时间,况且,太太们喝威士忌可不太合情理呀。”

这黑人也真够愚蠢的!他们从来不自己去动动脑子,除非有别人去跟他们说。可是,北方佬还说要将他们解放呢。

“我跟爸爸在这种时候正需要它呢,那些已经非常不错了。快点去,波克,把它挖出来吧,再给我们每人斟上一杯,再加一些薄荷和糖,我还要准备调一种混合的酒呢。”

他的脸上显出了很不满意的神情。

“斯佳小姐,你不知道,糖已经在塔拉绝迹了。薄荷早让北方佬的马吃光了,连玻璃杯也全让他们打碎了。”

假如他再说一声“他们”,斯佳肯定会大嚷起来。“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她心里想。然后,斯佳说道:“那好吧,你这就去拿威士忌,动作快一点。我们就那样喝算了。”可是,波克刚转身要出去,她又说道:“波克,等一下。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我简直都想不起来了……哎,想起来了,我带了一匹马和一头母牛回来,那牛也该挤奶了,奶袋都快胀破了。你去把马松开,再去饮一饮马,还得对嬷嬷说,让她去打理那头母牛,要她无论如何都要做好。媚兰小姐的小宝宝如果吃不上什么东西,他准会死掉的。……”

“媚兰小姐难道……不能——”波克不敢再追问下去。

“媚兰小姐没有奶。”我的天呐,如果母亲在场的话,听到这种话准会被吓坏的。

“哦,斯佳小姐,你就让我们家迪尔茜去喂媚兰小姐的小娃娃吧。我们家的迪尔茜最近又生了个孩子,她的奶足够两个小娃娃吃饱呢。”

孩子!孩子!孩子!上帝怎么会叫人类养那么多小孩呢?但是不对,并不是上帝他自己生的,都是愚蠢的人们自作主张生出来的。

“没错,太太,是个又大又肥的黑男孩呢。他——”

“你去对迪尔茜说,叫她不用再去管那两个姑娘了,我自己会照顾她们的。你让她去给媚兰小姐的孩子喂奶,再顺便多帮媚兰小姐干点事情。再去叫嬷嬷去料理那头母牛,然后把那匹可怜的马拉到马房里去。”

“马栏也没有了,斯佳小姐。全让他们拿来当柴烧了。”

“少再说什么他们‘如何如何了’。你这就去叫迪尔茜做那些事吧。还有你,波克,马上去把威士忌给挖出来,再找一些红薯。”

“但是,斯佳小姐,连灯都没有,这叫我怎么去挖东西啊?”

“你自己不会去点根火柴吗?”

“柴火也全都没有了——他们——”

“自己动动脑子吧……反正怎么做都行,我什么都不理。我只想叫你把东西挖出来,现在就去。好了,赶紧。”

波克发现她的语气有点不耐烦了,于是连忙走了出去,把斯佳和杰拉尔德留在了这个小房间里。她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腿,这才发现他原本肌肉壮实的两条大腿如今已经萎缩得让人非常吃惊。她必须千方百计把父亲从眼前这种麻木状态中拉回来,但是她却不能提到母亲。还得再过一些日子再提起,现在她实在无法经受这种打击。

“他们怎么没有烧掉我们的塔拉呢?”

杰拉尔德睁大眼睛死死盯住斯佳,似乎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一会儿,斯佳又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他似乎在极力寻求答案,“这座房子成了他们的司令部了。”

“北方佬——在这座房子里?”

她顿时觉得自己心爱的墙壁给玷污了。这座房子对她而言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因为爱伦曾经住在这里,而那帮人——那帮人——竟把这里当成他们的司令部。

“女儿,这的确没有错。当时,我们看见‘十二橡树’村在不停地冒烟,就在河对面,那个时候他们还没过来呢。只是,霍妮小姐和英迪亚小姐,还有一些他们家的一些黑人,一起逃难去了梅肯。因此,我们对他们是没必要有什么担心的。但是,我们没办法去梅肯。你两个妹妹都病得不轻,而你母亲病得更重,所以我们没办法即刻去。我们家的黑人都散了,我也不了解他们的行踪。他们连车辆和骡子都给偷走了。嬷嬷,迪尔茜以及波克,他们三个都留下了。你两个妹妹,还有你的母亲,我们实在没有办法来转移她们啊!”

“是啊,是啊。”绝对不可以让他提起母亲,其他的什么都行,纵使是谈到谢尔曼将军本人曾把这间房子——小帐房用作了他的司令部。别的什么都可以让他提及。

“当时,北方佬正在向琼斯博罗推进,企图去截断那边的铁路。他们从河边扑向铁路,军队是成千上万,炮兵和骑兵都有。我在前面走廊里遭遇了他们。”

“哦,好一个勇敢的小个子杰拉尔德!”斯佳心里叹道,心灵又兴奋得膨胀了起来。杰拉尔德在塔拉农场的台阶上迎接敌人,似乎他面前站着的那支大军就在他身后。

“他们对我说让我离开,因为他们要马上把这幢房子烧了。于是,我就对他们说,在烧房子时干脆也将我在里头烧死。我们不可以离开,两个女儿,还有你母亲,都在——”

“接下来呢?”他不把母亲再扯进来行吗?

“我对他们说,我们家房子里有病人,害的是伤寒,稍一不小心就会死人的。我说他们可以烧房子,就顺便将我们四个人都烧成灰算了。总而言之我们无论如何不会离开,绝不会离开塔拉农庄。”

父亲的话音渐渐消失了,接着就面容麻木,无神地打量着四周的砖墙,斯佳明白他想说些什么。杰拉尔德背后站着一大群爱尔兰祖先,他们都死在几亩薄田上,宁可战斗到最后也不肯离开自己的家园,不愿意离开他们曾经居住、耕作、恋爱和生儿育女的家乡。

“我对他们说,如果他们烧了这座房子,就会把三个就要死了的女人活活烧死。总之,我们坚决不走。那个年轻的军官——他是个有素质的人。”

“一个有素质的北方佬?为什么,爸?”

“一个有素质的人上马走开了,但过一会儿又领回了一个上尉,他就看了看两个姑娘,以及你的母亲。”

“你就让一个该死的北方佬走进她们的房间里去了?”

“他有鸦片,但我们却没有。他挽救了你的两个妹妹的命。你不知道,当时苏伦正出了很多血。他很讲道理,性情温和。他在报告中说她们确实是病人,于是就没有把房子烧了。结果,他们都搬了进来,将军以及他的手下人都进来了。他们住完了我们家所有房间,除了病人的那一房间,而他们的士兵——”

他再一次停住了话头,看样子很疲倦,需要换换气。他的下颔长满了胡茬儿,沉重而又松弛地耷拉在胸前。然后,费了好大劲才又开始接着说了下去:

“他们把帐篷搭在房子的周围,还有在棉花田里,玉米地里,到处都搭满了。牧场上也全都是军人,全都是蓝色。他们在晚上点起了数不清的篝火。他们还拆下篱笆拿来生火做饭,后来又把仓房、马厩和熏腊间都这样弄坏了。他们杀光了我们的牛呀、猪呀、鸡呀,甚至连我那些火鸡也不放过。”火鸡可真是杰拉尔德的至爱,但如今却全消失了。“他们又抢东西,连画也不放过,一些家具也被抢了,瓷器呢——”

“银器怎么样了?”

“波克和嬷嬷把那些银器藏了起来,好像放到井里去了,但是我现在实在想不起来放哪儿了。”说到这里,杰拉尔德则开始烦躁起来。“到后来呢,他们就从这里——塔拉——向那边发起进攻了。周围闹得天翻地覆,有些骑着马,有些是走路,反正都在拼命跑着。过了不久后,大炮就在琼斯博罗打响了,那声音简直跟雷鸣一样,就连你那两个病得很厉害的妹妹都可以听到,她们整天不停地念叨着:‘爸爸,你叫他们别打雷了。’”

“那么——那么母亲怎么样了呢?她有没有知道北方佬就呆在我们家呢?”

“她——自始至终什么都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