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3)
但是,等到第一次久别重逢的欢喜和热烈的心情静下来,她们一起到饭厅里坐下后,斯佳便觉察到周围的氛围有点冷清了。原来由于这里距离大路比较远,北方佬的足迹并没有踏上米莫萨,所以,方丹家的牲口和粮食还是完好无缺,只不过也跟塔拉以及其他乡村一样,四周都变得可怕地沉寂。除了四个干家务的女仆,其他的奴隶都因为害怕北方佬的到来而逃掉了,庄子里一个男人都没剩下,只有萨莉的小男孩乔,但是他只是刚刚扔掉尿布,根本还不能算是个男人呢。这所大宅子里只住着七十多岁的方丹老太太,以及她的儿媳妇——一个虽年过五旬但大家都习惯称之为少奶奶的老女人,还有刚满二十的萨莉。他们家与邻居的家隔得很远,孤零零的,可是他们就算惊恐万分也不会轻易表露出来。斯佳寻思着,这或许由于萨莉和少奶奶对那位非常柔弱而又非常倔强的老太太心存畏惧,以致不敢将内心的恐惧流露出来吧。对于这个老太婆,连斯佳也怕她三分,这是由于她实在是非常眼尖嘴利,斯佳早就尝过了她的厉害。
虽然这几个妇人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年龄又相隔甚远,但由于各自在精神上和经历上有了相同的地方,所以她们被连到了一起了。她们三个人都穿着自家染的丧服,每个人看上去都是疲惫、悲哀、烦恼,心里都在承受着一种苦痛,这种苦痛是悲伤的,虽并不表现为愤怒或是满肚苦水,可从她们的笑容和欢迎的致辞中却隐隐约约表露了出来。由于她们的奴隶都逃光了,她们手中的钱已全成了废纸,萨莉的丈夫乔又已在葛底斯堡丧生,年纪轻轻的大夫在维克斯堡害了痢疾而送命,少奶奶也由此沦为寡妇。关于另外两个小伙子的情况,亚历克斯和汤尼的情况,只知他们去了弗吉尼亚什么地方,但是死是活谁也不清楚;就连方丹大夫也跟着惠勒的骑兵奔赴战场去了。
“老混蛋都将近七十三了,虽然他自己想乔装得更年轻一点。并且呢,他浑身上下的风湿病简直就跟猪身上的跳蚤一样到处都是。”老太太说着,对自己的丈夫充满了自豪,眼睛显露无疑的光芒早已将这些故作嘲讽的话语给戳穿了。
“你们这里有没有关于亚特兰大的消息呢?”斯佳看看她们的心情安定了一些,才开口问道,“我们彻底被围困在了塔拉,对外头一无所知呢。”
“哦,孩子”,老太太说,她跟往日一样将话头接了下去,“我们这里也跟你们那样消息很闭塞,除了据说谢尔曼最后完全占领了城市,其他什么都不知了。”
“哦,到底被占领了,那他眼下又如何了?仗又打到了什么地方呢?”
“三个女人家孤苦无依地呆在乡下,接连几周时间连一封信或是一张报纸都收不到,这又如何去了解什么情况呀?”老太太刻薄地回答道,“我这里曾有一个黑人碰上过另一个黑人,那个黑人有一个朋友去过琼斯博罗,我们才好不容易打听到了一点情况,要不然真是一无所知了。听他们讲,北方佬驻扎在了亚特兰大,要进行人马的休整,但是,这个是不是确实,只能靠我们自己去作出判断了。从常理说,经过我们军队的轮番打击,他们也确实需要进行一番休整了。”
“你可以想象,你们这段时间一直呆在塔拉,可我们却一点也不知情!”少奶奶插话进来,“哦,我真是很懊悔自己当初怎么没有骑马去那边瞧一瞧呢!可是这里的事情也确实非常多,黑人们都逃跑了,我没办法脱开身,说起来我实在不配做个邻居呢,只是确实如此,我们还猜想塔拉也像‘十二橡树’村和麦金托什家一样让北方佬给烧毁了呢,以为你们都逃到了梅肯,斯佳你竟然还在家里,这是我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的。”
“确实如此!当时奥哈拉先生家的黑人跑到这边来,眼睛都吓得鼓鼓的,告诉我们说北方佬要将塔拉烧了,这怎么不让我们猜想出那结果呢?”老太太又插了进来。
“并且我们还可以看见……”萨莉也开始发言了。
“我正想说呢,你别插嘴嘛,”老太太快人快语,又抢了回去,“他们还说北方佬在塔拉到处都搭起帐篷,你们家的人一定都去了梅肯,然后,那天晚上我们又看到塔拉那边又升腾起一片火光,持续了好几个钟头,这个真是把我们的黑人全都吓坏了,于是他们全一下子跑光了,那里究竟烧了什么东西啊?”
“我们家所有的棉花——价值十五万美元的棉花。”
“幸好那不是房子啊,”老太太说,她将下巴颏儿顶在了拐杖头上,“你们家的棉花从来都是比任何一家都多的,可以装得满满一屋子呢。顺便打听一下,你们的棉花是每个人都动手摘的吗?”
“不是,”斯佳说,“况且现在所有的棉花都给毁了。我想所剩的那些肯定装不满三包了,全在河滩下很远的田里,这又顶个什么用处啊!我们家那些干田间活的人全都跑了,没人摘棉了!”
“我的上帝,我们家那些干田活的人全都跑了,没人摘棉花了。”老太太模仿着重复了一遍,接着又嘲讽地向斯佳瞅了一眼,“小姐,你自己这双可爱的手,以及你那两个妹妹,都有什么毛病吗?”
“我?摘棉花?”斯佳十分诧异地惊叫起来,似乎老太太要她去做什么坏事,“像个干田间活的?跟那些穷白人一样?跟斯莱特里家的女人一个样吗?”
“穷白人,真是的!这些人难道不是又温柔又崇高吗?让我跟你说吧,小姐,我做姑娘的那会儿父亲已经完全破产了,于是我就心甘情愿踏踏实实靠自己的一双手干活,连田间活也做,一直到父亲又攒够了钱买了一些黑人以后,我自己种地,自己摘棉花,并且要是有必要的话,今天还可以做一点,看情况我确实有必要去做啊!穷白人,真是的!”
“哦,方丹妈妈,但是,”她的儿媳妇都嚷了起来,一边又向那两个姑娘投去期待的神色,希望她们可以帮她安抚一下老太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与眼下一点都不同了,如今时代不同了。”
“就应该踏踏实实劳动这一点说来,时代是永远不会变的,”这位眼光锐利的老太太接着说道,一点不容许这种安抚,“并且,斯佳,我真替你母亲感到脸红,让你站在这里说出这样的话,好像踏踏实实劳动就会把穷白人从崇高人类中排除掉一样,当亚当和夏娃在男耕女织之时……”
为了转变话题,斯佳马上发问:“塔尔顿家和卡尔弗特家的情况如何?是不是也被烧了?他们是不是都逃往梅肯去了?”
“与我们家一样,他们家离大路比较远,塔尔顿家从来没有北方佬去过。可是,北方佬去过卡尔弗特的家,一下了抢光了那里的牲口和家禽,黑人们也都跟着他们逃跑了……”萨莉接着说了这些话。
老太太又插上了嘴。
“哎!他们愿意让那些婊子穿绸缎衣服,戴金耳坠子,这都是北佬干的好事!凯瑟琳还说了,那些骑兵竟然将黑人傻子放到背后的马鞍上带走呢。这也罢了,她们最终得到的只不过都是些混血儿而已,我认为即使是北方佬的血统也不会对这个种族的血统产生任何改良作用的。”
“哦,方丹妈妈!”
“没必要吓成这个样子吧,媳妇们,我们都是结过婚的人,在这之前也已经见过不少的黑白混血儿呢。”
“他们为什么不把卡尔弗特家的房子烧掉呢?”
“那座房子完全是靠了小卡尔弗特太太和她的北方佬监工希尔顿两个人的求情才得以幸免于难的。”老太太说,她一向是把那个前任女家庭教师称呼为小卡尔弗特太太,尽管第一位卡尔弗特太太离开人世已经有二十年。
“我们是坚定的联邦同情者,”老太太用她又长又细的鼻子阴阳怪气地模仿着说,“凯瑟琳说他们两个不顾一切向天起誓,说卡尔弗特一家都是北方人,而且说卡尔弗特先兰是在大荒原上送命的呢,又说雷福德在葛底斯堡死了,而凯德又在弗吉尼亚军队中丧生呢!凯瑟琳感到羞辱万分。她说宁愿他们把那座房子给烧了呢,她说,凯德回来后听了一定会被气坏的,然而,这正是一个男人讨北方人作老婆所应得的下场——她们没有廉耻,不顾脸面,只想着顾全自己的性命……但他们为什么又没把塔拉烧掉呢,斯佳?”
斯佳在回答之前迟疑了一下,她知道接下来她们还会发问:“那你们所有的人都怎么样了?你的亲爱的母亲呢?”她清楚不可以让她们知道母亲死了,她明白万一说出了那几个字,即使只是在这几个富于怜悯之心的女士面前想起那几个字,她也几乎会伤心掉泪以至嚎啕大哭的。但她不可以哭呀,自从回来以后,她还没有真正地哭过一次,可她明白一旦泪匣子打开了,她那强装起来的勇气就会无影无踪的。只是她困惑不已地面对面前这几张友爱的面容时,心里也再明白不过了,如果她对她们隐瞒了母亲的死讯,方丹全家的老老少少是万万不可饶恕她的。老太太对爱伦钟爱有加,在全县的妇女中还极少有人可以像爱伦一样可以得到她的赏识呢。
“好,接着说下去,”老太太催促道,眼睛死死地盯着斯佳,”难道你还不明白,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