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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4)

第二十六章 (4)

“哦,你想想,我是在这边的战争结束之后的那一天才回到家的,”她急忙回答道,“当时北方佬已经全走完了,爸爸——我爸对我说——说他请求北方佬不要将我们的房子烧掉,因为苏伦和卡琳染上了伤寒,病得正厉害呢,没法移动。”

“我真是第一次听说北方佬还会做出这等好心的事呢,”老太太说,仿佛她极不乐意听到别人说任何侵略者的好话一样,“既然如此,那两个姑娘如今状况如何?”

“哦,她们有点好转了,好得多了,只是身体还是太虚,”斯佳回答道,然后,她眼瞧着有关爱伦的话题又准备从老太太的嘴边蹦出,连忙扯起了其他的话题。

“我想——我想,你们是否可以借一点吃的东西给我们?我们家的东西被北方佬像蝗虫一样吃得精光了。可是,如果你们家也不充裕,你们也尽可以说明,况且——”

“你叫波克赶辆车子过来,让他把我们家的东西,比如大米呀,玉米粉呀,火腿呀,还有鸡,统统拉一半过去好了。”老太太说着,突然向斯佳扫了一眼,目光非常犀利。

“啊,那太多了!确实。我——”

“别啰嗦了!我不喜欢听到这种话,要是那样的话,要邻居还有什么用呢?”

“你真是个好人呀,我怎么可以——只是我也该回家了,家里的人会替我着急的。”

老太太突然站了过来,抓住了斯佳的胳臂。

“你们两个先呆在这儿,”她吩咐着儿媳妇和萨莉,然后又将斯佳推到后面的走廊去“我想跟这孩子说句悄悄话,斯佳,扶我下台阶去吧。”

少奶奶和萨莉向斯佳道了一声珍重,并承诺会很快去访问她,她们非常惊奇,不晓得老太太要跟斯佳说些什么,这一点,除非她自己说了出来,不然谁也不会知道的。“年老的太太们总是这般故作神秘。”少奶奶低声对萨莉说,然后她们都转过身去做他们的缝纫活去了。

斯佳一只手牵着缰辔站在那里,心中很是纳闷,弄不明白老太太要说些什么。

“现在,”老太太凝视着斯佳的脸孔一本正经地说,“塔拉究竟怎么样?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斯佳抬起了头,凝视着老太太这双锐利无比的老眼睛,明白自己可以强忍着悲痛把真相告诉她了。因为在方丹老太太跟前,没有她的明白无误的同意,谁也不敢当着她的面哭的。

“母亲去世了!”斯佳沉重地说道。

此时此刻,那只握着她胳臂的手抓得更紧了,让她感觉到了痛楚,而老太太那布满皱纹的老眼皮在快速不停地眨动着。

“是不是北方佬杀死她的?”

“她是害了伤寒病而死的,她就在我回家的前一天逝世了。”

“不要想得太多了,”老太太非常严厉地说着,斯佳发现她正在极力遏制住自己的情感,“那么你爸又如何了?”

“爸爸已经——爸已经变得不正常了。”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说下去,他是不是得病了?”

“刺激太深——他现在非常奇怪——他已完全……”

“究竟怎么个变法?你是不是说他的神经已经失常了?”

听到事情的真相被不加掩饰地说了出来,斯佳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如释重负,这个老太太真好,她一点都不表示同情,以免你伤心呢。

“是的,”斯佳黯然道,“他神经已经错乱了,他显得不省人事,好像连母亲去世的事情也想不起来了。哦,老太太,眼看着他长时间地坐在那里痴痴地等待着母亲,我真是难以忍受,他以前急躁得像个小孩。可是,要是他想起母亲已经死了的话,情况就更糟糕了。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侧耳聆听有没有母亲的声响,有时候会猛地跳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出门,一直走到了坟墓。过了一阵子,他才拖着两条腿回到家里,满脸都是泪水,翻来覆去说着:‘凯蒂?斯佳,奥哈拉太太已经死了,你母亲去世了?’似乎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事实上我早就听腻了,简直要没命地叫了起来。有时候,在三更半夜里,我听见他不停地呼唤着母亲的名字,于是我不得不从床上起来,走到他屋里去对他说,她此刻正在棚屋区里料理某一个得了病的黑人呢。这时候,他又烦躁起来,因为母亲总是为了料理病人而不分昼夜地忙碌着的,所以,你就根本没办法叫他回到床上去了,他已变得像个小孩子一样。啊,我想,要是方丹大夫在家就好了,他对我爸的病一定会有好办法的,并且,媚兰也得找个医生给她看看病呢,自从生下一个小孩之后,她一直都没有恢复过来,原本应该……”

“媚兰——小孩?她跟你们呆在一起吗?”

“是的”。

“媚兰怎么会跟你们待在一块儿呢?她为什么不随她姑妈或是别的亲人住在梅肯呢?我认为你一向都是不太喜欢她的,小姐,虽然她是查尔斯的妹妹。好吧,就跟我说说这件事的经过吧。”

“说来话长了,老太太,你是否应该回到屋里去,以便坐下来慢慢谈呢?”

“我还站得住,”老太太随口说道,“况且要是你当着他人的面讲起你这段经历,他们一定会大吵大闹的,会让你替自己感到难过的。好吧,我们开始谈吧。”

于是,斯佳开始从围城以及媚兰的怀孕展开了话题,刚开始还有些支支吾吾,可在老太太那双锐利无比的老眼睛的紧紧地盯住不放的情况下,她说啊说啊,不经意间那些逼真和恐怖的词汇便滔滔不绝地脱口而出了,所有的细节都复活了,比如像婴儿出生的那个酷热的天,惊恐时的痛苦,全家逃亡以及瑞德的半路抛弃,她说起了当天夜里的漆黑一片以及敌友难分的闪烁营火,还有次日清晨所看到的孤零零的烟囱,沿路随处可见的死人死马,饥肠辘辘,荒凉,以及担忧塔拉可能已被大火焚毁的焦虑之情,等等,不一而足。

“那时候我还以为只要可以马上回到母亲的身边,她就能够将一切安排妥当。那我就可以将那沉重的负担卸下了,在回家的路上,我还曾认为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全都发生在了我身上了。但是一直到我得知母亲已经去世的消息后,才明白过来什么才是真正最恐怖的事。”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地面,等着老太太发话,但之后竟是一阵漫长的沉默,致使她不得不对老太太有没有真正理解她这种绝望的处境表示疑惑。终于,老太太还是说话了,语调是那样的温和,比斯佳以前听过的她对每一个人说话时的腔调都要温和许多。

“孩子,对于女人而言,要应付一个比即将会碰上的更糟糕的处境,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那是由于她一旦可以将最糟糕的环境应付过去了,那以后将不会再有什么可以怕的了。不过,如果一个女人变得无所畏惧的话,情况就不妙了,你以为我没有理解你刚才的叙述——你已经亲自经历过的那些事吗?不,我非常理解,我像你这般年龄的时候,正好赶上了克里克印第安人的叛乱,正好是米姆斯要塞大屠杀之后——是的,”她似乎陷入了无尽的遐想之中,“就是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毕竟这事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千方百计逃到灌木丛里躲了起来,躺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房子在大火中燃烧,看着印第安人将我兄弟和姐妹们的头皮剥了下来,但我只能躺着,求上帝保佑不让那火光将我躲藏的地方说出来。

他们把母亲拖到外面,就在离我二十英尺左右的地方活活杀死了,然后又剥了她的头皮,而且,还不断有印第安人跑回来用短头斧子砍她的脑盖骨。我呢,我是最受母亲宠爱的孩子,但只能躺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那一幕的发生。第二天早上,我去了最近的一个居留地里去,那个地方就只有三十英里左右,可我却用了三天的时间才走到,而且也碰上过印第安人,到达那里以后,他们断定我已神经失常了呢……也就是在那地方,我遇上了方丹大夫,他照料着我……哎,是的,我说过,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从此以后,我就什么事或是任何人都没有半点惧怕,这是由于我早已见过了可能遭遇的最糟糕的事情了。可是,这种无所畏惧的精神却给我引来了不少烦恼,我的很多幸福都被剥夺了。上帝是故意让女人胆小如鼠的,所以,一个太胆大的女人总是有些不大对劲的……斯佳,你还是应该保留一些你自己感到害怕的东西——这就跟保留一些值得你珍爱的东西一样……。”

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似乎无言地站在那里回想那半个世纪以前使她恐惧过的年月。斯佳有点厌烦地挪动了身子,她本来认为老太太会了解她的,说不定还会给她指出解决某种道理的奥妙,但是,如所有的老年人一样,她却只是跟你唠叨着那些你还没有出世时的往事来,谁能对这种事情很感兴趣呢?斯佳十分懊悔自己实在不应将真相全都告诉了她。

“就这样,你回去吧,孩子,不然的话他们会牵挂着你的。”她冷不丁这样说道,“你叫波克今天下午就赶着车子过来吧……一定不要觉得自己可以放下担子,本来你就是放不下的嘛,这个我很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