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2)
斯佳看到马儿在累活中挣扎,就决定让马儿得到休息,但这只是实情的一部分而已。另一部分是这么样的:前方消息传到的一个月内,她拜访了县里各家旧朋好友,同时也目睹了好些老朋友、老庄园,她大大动摇了勇气,虽然她可不希望这一事实,也不愿承认。
幸好有萨莉驾车四处奔波,方丹家的情况也就有了较大的长进,日子比谁都好过些。但这仅是与其他邻居的处境相比而已。方丹老太太的心脏病自从拼力带领全家救下宅院以来都没有复原过。老方丹大夫的一支胳膊被截肢,现在正渐渐地康复。最滑稽的是亚力克和汤尼兄弟俩笨手笨脚地犁田锄地。斯佳到他家拜访时,他们把身子探出棚栏与斯佳握手,然后嘲弄了一通她那辆破玩艺,然而,凄凉的神情却始终盖在他们的脸上。因为毕竟他们与她相差不远了。斯佳打算购买一些他们的玉米种籽,他们答应了,便聊起天来。方丹家的情况倒还可以,有两头母牛,五头猪,十二只鸡,还有兄弟俩在战场上带回的那头骡子。最近,有一头猪死了,他们很担心会不会殃及其它几头。昔日,哥俩游手好闲,再认真做的事也不过是谈论哪条领带最合时宜。而现在,他们在正正经经地谈论着猪,这使斯佳不禁乐开怀,同样,她的快乐也同时带有几分酸辛。
斯佳的到访含羞草庄园上下皆欢迎,他们坚持要送她玉米种,而不是卖。在她把钱放在桌面时,方丹家族的烈性子无意间发作了,他们坚决不收。斯佳收下了玉米种子,偷偷地往萨莉手里塞了一张一美元的钞票。萨莉已今非昔比了,好几个月前,尽管她很瘦很憔悴,但身上也有着无穷的活力,如今,那股活力也随着战争的平息而去了,似乎南军的命运连同她的种种希望,都没了。
“斯佳,”她捏着那张纸币,低声对她说,“那一切究竟有什么含义?我们为何要打仗?噢,我可怜的乔!噢,那孩子命真歹啊!”
“我不晓得我们到底为何要打,我也不想理它,”斯佳说,“况且我对此从来都不感兴趣。战争与我们女人无关。现在我感兴趣的是棉花收成。好了,这钱让乔做件衣服。上帝知道,他是很需要的。我不愿白占有你们的玉米种子,尽管你们都那么客气。”
哥俩送她来到车旁,并扶她上车。他们尽管衣着破烂,但礼节不逊,显示出了他们特有的轻松愉快劲。但斯佳还是看到他们的困境,在离开时心情也颇难受。她已讨厌了那饥寒交迫的生活。如果人民生活美好些,而不是下顿无着落,那会是多美的事情啊!
凯德?卡尔弗特家在松花村,一幢旧房子,斯佳以前曾到那里去会友。当斯佳走到台阶上时,发现凯德脸色不对劲。他消瘦异常,还咳嗽,睡在安乐椅上晒太阳,一条围巾挂在膝上,只是他一看到斯佳,脸色就变好了。他要站起来欢迎,说只是小风寒。原来是在雨里泡多了才患这病的。不过好得也快,不久他就能干活了。凯瑟琳?卡尔弗特听到外面有人,就走出来一眼就见到斯佳的绿眼睛,斯佳也看出了他那走投无路的神情,凯德也许还不明白,但凯瑟琳知道了。松花村满是野猫,荒乱得很,房子也破败不堪。凯瑟琳本人也很消瘦憔悴。
他们兄妹两人,还有他们的北方佬继母及四个异母的小妹妹,以及那位北方佬监工希尔顿一起住在这非常寂静而又往往有怪音的旧房里。斯佳以前对希尔顿并无好感,连自家监工都比不上,现在就更甭提了。因为他可恶,她打招呼时,竟无一点尊重的态度。他以前也有威尔克森的不仅卑躬屈膝还无礼粗蛮的两头蛇态度,只是卡尔弗特先生继雷福德在战场上阵亡后,他就只剩下无礼粗蛮的态度了。小卡尔弗特太太一向不明白怎样处置黑奴,才能使其懂规矩讲礼仪,对于白人那就更没辙了。
“希尔顿先生很好,这段苦日子是他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度过的,”卡尔弗特太太说着,非常激动,一边向旁边的那继女瞟了一眼,“真是太好了。你应该听说了吧,谢尔曼在这一带时他曾几次救出了我们的家园。我敢保证,如果不是他,我们真不知如何是好,钱没有,凯德又……”
此时凯德的脸变红了,凯瑟琳也低下了长长的睫毛,紧闭着嘴唇。斯佳清楚,他们一想到要这个北方佬监工就大发雷霆,但也不知所措。卡尔弗特太太着急得不知怎么办,自己又说错了话。她老是说不准话。她似乎不明白南方人,尽管在这里她已生活了二十多年了。她一直都不清楚哪些话是不该对这两个南方孩子说,但不管怎样,他们始终待她不错。她默默地决心要把自己的孩子带回北方,离开这些她始终不明白的南方人。
斯佳来回走了好几家,想不去塔尔顿家了。那里房子没了,四个小伙也都不在了,全家挤在监工的小屋里,她能有兴致去吗?但苏伦与卡琳都要求去,媚兰也认为不去拜访一下是不合情理的。于是在一个星期日她们一起前往。
这家子太惨了。
她们坐车路过住宅废墟时,看到比阿特里斯?塔尔顿身穿破骑马服,臂下带着一条马鞭正坐在栏杆上,呆呆地看着远方。她身旁那个黑奴罗圈着腿,是为他驯马的,但如今他也与主人一样怏怏不乐。在围场内,昔日有很多嬉戏打闹的马驹和文静的母马,但现在空荡荡的,只剩塔尔顿先生在停战时骑回来的骡子。
“如今我的宝贝全没了,我真不知日后该怎样!”塔尔顿太太说,一边爬进篱笆来。如果不认识她的人听了会全认为她在说她的儿子,但塔拉的姑娘们却知道她是说那些马。“我那些漂亮的马都完了。噢,我的乃利!真可怜!”她悲伤气愤地瞅了一眼那只可怜的畜生,“想到我那些纯种出色的宝贝,眼前这骡子简直是奇辱!骡子不过是杂交货,不值得饲养!”
吉姆?塔尔顿很久没有刮胡子了,样子也全变了。他从监工房里出来盛情的欢迎这些姑娘,还吻了一下她们,他那几个穿着补丁衣服的红头发女儿也出来凑和,她们差点儿没被那十多只黑色和褐色的猎狗绊倒,因为这些狗听到不熟悉的声音就狂吠着扑出来。他们全家勉强露出一些欢乐的神情,斯佳觉得这比米莫萨村的悲痛和松花村的阴沉更加彻骨悲寒,非常难受。
塔尔顿家人都坚持要这些姑娘们留下来吃午饭,并说近来很少人拜访他们,还要听听近来外面发生的事情。斯佳不愿意留下,因为她感到这里的气氛太压抑了,但媚兰和她的两个妹妹倒很愿意多留一会,结果大家都留了下来,一块吃午饭,虽然午饭很简单,只有腌猪肉和干豆,况且是专门款待他们的。
尽管饭既简单又少,但大家吃得都是有说有笑的。塔尔顿的小姐们说到缝补技巧时,更是格格地笑个不停,仿佛这是最逗的笑话。媚兰半路插入,有声有色地说起塔拉经过的种种苦难,不过轻松轻描淡写地说了说而已!她的这份能耐叫斯佳出乎意外,惊叹不已!斯佳只是在听得有味。屋子里少了四位塔尔顿小伙子的身影,什么都变得清淡寂静,似乎是没盐的菜。而且,如果她都会感到清冷,那么塔尔顿家这些热情待客的人又会怎么想呢?”
卡琳很少说话,整个午餐过程都如此。一用完餐,她就跑到塔尔顿太太身边,悄悄地说了些什么。塔尔顿太太顿时脸色沉了下来,清脆爽朗的笑声也停了,她只伸手一把搂住卡琳的细腰,同时站了起来。她们一离开,斯佳就更觉呆不下去,便跟着出去了。她们走过花园的便道,斯佳知道她们是走向坟地了,但她也不好再回去,那样实在是太没礼貌了。但没人清楚,在塔尔顿太太尽力压制自己装出坚强的样子时,卡琳为何要拉她出去,一起去看看那小伙子们的坟呢?
柏树苍绿,下面是砖砌的墓框,里面有两块新的石牌,它们是刚立不久的,连红泥都不曾溅上去过。
“这碑我们是在上星期才立的,”塔尔顿太太自豪地说,“是塔尔顿先生用车在梅肯把他们接回来的。”
“墓碑!这要费多少钱啊!”斯佳猛然不如开始时那样悲伤了。任何人都如此,在连饭都顾不上时还能花那么多钱来立碑,那应当值得同情了,况且在每块墓碑上,都有好几行刻字。字越多,要的钱也就越多。是不是这家子发疯了!更不用说把那些小伙子的遗体拉回来时费的钱了。至于博伊德,他们却连一点踪影都找不着。
在布伦特和斯图尔特的坟墓之间立了一块碑,上面刻着:“他们活的时候可爱而愉快,而且至死也没有分离。”
另一块石碑上刻着两个名字,分别是博伊德和汤姆,还有几行用文字“Pulceet”打头的拉丁文,但斯佳什么也不明白,因为在费耶特维尔女子学校念书时她就设法逃开了拉丁文课。
所有花在这些墓碑上的钱都白费!难道,他们都是傻瓜!她非常生气,似乎别人浪费的是她的钱。
卡琳的眼睛炯亮,非常有神。
“我认为这很不错。”她指着第一块墓碑低声说。
卡琳当然是认为好。她对任何伤感的物品都会动情动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