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3)
“是的,”塔尔顿太太说,她的声音很温和,“我们认为这是很合适的……他们几乎同时阵亡,斯图尔特先生走先一步,紧接着是布伦特,他拿起了他刚丢下的那面旗。”
姑娘们坐车赶回塔拉,斯佳有时一声不哼,正盘算着她在那几家见到的情形,并意外地回想起这个县从前的繁荣景象。那时家家户户都宾客盈门,钱足粮多,下房区住满了黑人,棉花地里一片片白花花的,真惹人羡啊!
“再过不久,这些田地里就会长出许多小松树来,”她心里暗暗寻思着,远望四周的林子,即不寒而栗。“没有了黑奴,我们就只能吃饱饿不死。谁都不能不依靠黑人来经营大农场,因为大片大片的田地无人耕耘看管,树林很快就将把它们占领,很快又成了新的林子。那时……但如今谁也种不了那么多地,那我们该如何是好!我们乡下人怎样才能活下去?城里人不管怎样也不错,他们总会有办法的。况且他们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但我们乡下的就会返回到数百年前的生活,如同当年的拓荒者住的是小木房,凭着双手只能种很少的几亩地,勉勉强强能糊个口了。
“不……”她坚强起来,“塔拉会好起来的。即使我得亲自去种田,也决不会变成这样。整个地段,整个州,只要愿意的话,都可以退回到林地,但塔拉决不能退。还有,我也不把钱花在墓碑上,或者空些时间来为战争悼哀。我们会有办法的。我明白,要不是人都死光,我们总会有办法的。没有黑人并不碍事。最可怕的是男人们的死,年轻人的死了,”此刻她又回想起塔尔顿家四兄弟,乔,方丹,雷福德?卡尔弗特和芒罗弟兄,还有她在伤亡名册中见到的所有费耶特维尔和琼斯博罗的青年小伙们,“只要有足够的男人活着,我们就会有办法,可是……”
她突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或许她还可以结婚呢。但她是不愿再这么干了。谁还会娶她?这个想法还真恐怖。
“媚兰,”她说,“依你看,南方的姑娘们将来会有什么处境呢?”
“你指的是什么意思?”
“就如我所说的这个了。她们将来会如何生活?没有男人娶她们啊。你可以瞧,媚兰,现在几乎小伙子都阵亡了,整个南方那可有成千上万姑娘会做一辈子的处女了。”
“而且永远也不能有孩子。”媚兰说,她认为这是最关键的事。
这种念头对苏伦来说并不算什么新鲜事,如今,她坐在车子后部竟哭了起来。圣诞节后,她就再也没有弗兰克?肯尼迪的音信了。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是因为邮路不通还是他不过是在玩弄情感而已呢?也可能他在战争末期牺牲了。后一种推测要比忘记她要现实得多,因为这种牺牲了的爱情至少还有些庄严的味道,这正如卡琳与英迪亚?威尔克斯的情况。如果成了一个被抛弃的未婚妻,那是毫无意义。
“噢,看在老天的份上,求你别哭好吗?”斯佳不太耐烦地对她说。
“唔,你们会说,”苏伦还在抽泣,“就因为你们已经结过婚,有了孩子,谁都知道有人娶过你们。但是你看看我!况且竟这样不宽容,在我节制不住自己时就毫不留情地嘲弄我,说我将会成为老处女。你们太可恶了。”
“啊,你就别胡扯了!你清楚,我是瞧不过那些成天嚷嚷的人。你知道那个黄胡子老头并没有死,他会回来娶你的。他没什么能耐,如果是我,我是不会嫁给他的。”
车上总算清静了一会儿。卡琳安慰着姐姐,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背,此时她自己的心也早就到了很远的地方,似乎布伦特?塔尔顿正在她身旁与她一起奔驰在这条几年来的老路上,顿时她的眼睛发亮,情绪也激昂起来。
“哎,咱们的漂亮小伙走了,那南方会怎样啊?”媚兰悲伤地说,“要是今天他们还活着,南方还会是这样吗?那我们就能够很好地利用他们的力量、勇气和智慧了。斯佳,我们有了孩子,就得把他们养大,好让他们成为已经阵亡了的勇敢的男子汉的接班人。”
“他们那样的人是不会再现的,”卡琳低声说着,“谁也顶替不了他们。”
从这时起,她们就不再多说了,一直到了家。
一段光阴过后,一天日落时分,凯瑟琳?卡尔弗特来到塔拉。她骑着一匹瘦骡子来的。这畜生耷拉着两耳,脚是跛的,样子挺可怜,而凯瑟琳似乎比它好不了多少,都是那样的憔悴。她穿着以前佣人穿的那种式样的褪色方格布衣服,一顶太阳帽只用绳子系在下巴下面。她径直来到走廊口前面,也没有下马,此时正在观看落日景色的斯佳和媚兰才走下台阶,把她接了进去。凯瑟琳似乎苍白得要命,与跟斯佳拜访那天的凯德差不多,苍白、冷峻而刚脆,似乎一动口她的脸就会破裂,但她的腰笔直,她向她们点头打招呼时,头也还是高昂着。
斯佳猛然想了起来,在威尔克斯家举行大野宴时,她与凯瑟琳一起低声议论起瑞德?巴特勒的情形那天,凯瑟琳表现得非常活泼,非常漂亮,身穿天蓝色蝉翼纱裙子,饰带上佩着玫瑰花,便鞋是娇小的黑天鹅绒做的,脚腕子上圈了一圈花边。但现在,那姑娘的一点影都消失了,只剩下骑在骡背上的僵直的身躯。
“我不下马了,谢谢你们,”她说,“我是来告诉你们一下,我将结婚了。”
“这……什么?”
“与谁结婚?”
“凯茜,真了不起!”
“在什么时间呢?”
“明天,”凯瑟琳心平气和地说,她的声音有点不正常,脸上的笑容也因此而收敛了。“我告诉你们,我明天就要结婚了,在琼斯博罗……但我并不想邀请你们大家。”
她们私下里开始琢磨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莫名其妙地抬头看看她。过了一会,媚兰才动了动嘴。
“我们认识那人吧,亲爱的?”
“是的,”凯瑟琳长话短说,“是希尔顿先生。”
“希尔顿先生?”
“对,希尔顿先生,我家的监工。”
斯佳几乎连声惊讶都喊不出来,但凯瑟琳忽然低下头来看着媚兰,轻声而粗鲁地说:“媚兰,你如果要哭,我可受不了,会死去的。”
媚兰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拍着凯瑟林那只穿着家制布鞋挂在鞍镫上的脚。她的头低垂着。
“也不要这样拍我!这样我同样受不了。”
媚兰放下手,却还是低着头。
“好了,我要回去了。我只是过来说一下而已。“她的脸苍白而刚脆,又板了起来,提起缰绳。
“凯德出了什么事?”斯佳马上问道。她根本全是懵了,不知该怎么说,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个话题,用来打破这尴尬的局面。
“他没多少时间了,”凯瑟琳还是略略地回答,语气直得似乎从未沾过感情。“只要我自己安排好,他就用不着担心我,就可以放心而去了。你看,我那位继母和她的孩子们明天就要返回北方去了。好,我得走了。”
媚兰抬头一看与凯瑟琳的目光正碰。媚兰满眶泪水,眼里充满理解的深情,凯瑟琳在此情此景中装着像个不哭的男孩,只撇了撇嘴唇装出一丝微笑。这些对于斯佳来说是很难明白的,她还是在竭力琢磨凯瑟琳?卡尔弗特为什么要嫁给监工——凯瑟琳,一个富豪农场主的女儿,仅次于斯佳,比全县其他姑娘都有更多追求者。
凯瑟琳俯下身子,媚兰踮起脚亲吻了她,接着凯瑟琳狠抖缰绳,那老骡子便向前走去。
媚兰看着她远去的身影,泪流满面。斯佳瞪着眼看,但还是明白不过来。
“媚兰,你看她是不是发疯了?你清楚她是绝对不会爱上他的。”
“爱上?噢,斯佳,这事情太恐怖了,请千万别再提了!噢,可怜的凯瑟琳!可怜的凯德!”
“别胡扯!”斯佳大声喝道,她真的生气了。媚兰对什么事情都比她更了解,这真叫人难过。她感到凯瑟琳的情况主要是令人惊奇,但并不是什么悲哀的事情。当然,与一个北方穷白人过日子,细想起来也确实并不怎么好,可一个大姑娘总不能单守着农场过日子,她总得需要个丈夫帮一把嘛。
“媚兰,正如我前几天刚说过的那样。姑娘们没得选,小伙子都没了,但她们总得嫁人吧。”
“啊,她们也不一定非嫁不可。当老处女也没什么大不了嘛。你看看皮蒂姑妈。噢,我还真可希望凯瑟琳死去呢!我明白凯德就会愿她死去的。这样一来,卡尔弗特家就什么都没了。只要好好想一下,她的——她们的孩子会是个什么样子的!啊,斯佳,快叫波克备马,你火速把她追回来与我们一起过日子。”
“哎哟,上帝!”斯佳大喊道。她大为震惊,没想到媚兰竟这样随意把塔拉当人情奉送。斯佳可绝对没有再想往家里多养个人。她正要说,但一眼瞧到媚兰那惊恐的脸色便忍住了。
“她是不会回头的,媚兰,”她改口说,“你清楚她是不会回来的。她为人那么高傲,会认为这是一种施舍呢。”
“这倒也是,倒也是!”媚兰惶恐地说,眼睁睁地看着凯瑟琳背后的那团红尘向远处伸去。
“你跟我们在一起已经好些日子了。”斯佳心里暗想,一面看着小姑子,“你可从来没为自己想过,现在可是靠他人的帮助来过日子的。我料想你怎么也不会意识到这方面的。你没有在战争中受过改造,因而想的做的还是那一套,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似乎我们还是那么富足,粮食充足,用不着精打细算,多来几个人也不关痛痒。我觉得你这个背包我得背下去。但我不能再背上凯瑟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