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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3)

第三十章 (3)

卡琳近来好像无话可说,只是像个幽灵,灵敏地干着她力所能干的一些事,她经常祈祷,因为每当斯佳走进她房间,都发现她跪在床边,一见这情景斯佳便生气。她认为时代不同了,祈祷的时代过去,要是上帝认为应当这样惩罚他们,不用你祈祷就会那样做了。对斯佳而言,宗教只是个讨价还价的过程,她为得到恩赐便答应规规矩矩做人,可上帝一次又一次背约,她就觉得对其无任何义务,因此每次她发现卡琳在午睡或应当缝补衣服时却在祈祷,便认为她正在回避自己的责任。

有天下午,威尔已能下地走路,斯佳对他谈起这事,令她惊讶的是他平静地说:“由她去吧,这样她心里舒服些。”

“心里舒服?”

“是的,她在为你妈和他祈祷”。

“‘他’是谁?”

他的那双淡蓝色的眼睛从浅褐的睫毛下平静地看着她,好像对什么事情他都无动于衷,也许经历的事情太多,他已不在大惊小怪了,对于斯佳不了解她妹妹的心事,他也不认为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他把它视为平常事,好像卡琳很乐意与他说话一样。

“他的情人,那个叫布伦特的,牺牲在葛底斯堡的小伙子”。

“她的情人?”斯佳重复着,“她的情人,废话!他和他哥哥都是我的情人”。

“是的,我听说过,看来全县大多的小伙子都是你的。不过,这没关系,他被你拒绝后成了她的情人,他们已订了婚。她说她只爱他一个男人,因此为他祈祷心里会感到舒服的。”

“哼!满嘴胡言。”妒忌之心让她隐隐作痛。

她好奇地盯着这个高瘦的年轻人,看来他已经了解到她都不在意的事,看来卡琳祈祷的原因便是这样。不过,很快就会过去的,许多女孩对自己情人伤感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当然她自己也把查尔斯忘了,她甚至认识一位死了三位丈夫却很对男人感兴趣的亚特兰大的一个女人。她也对威尔讲了这些,可威尔却摇头。

“卡琳小姐不是那种人。”他断然道。

威尔很高兴别人与他说话,也很喜欢听别人讲话。斯佳对他谈了许多问题,诸如除草、播种、以及如何喂牛,等等,他也提出自己的意见,因为他曾经也经营过一个小小的农场呀,且拥有两个黑人,现在他的奴隶解放了,他的农场荒废了,他惟一的亲人姐姐也跟她丈夫搬走了,他成了孤单一人。不过所有这些,包括他失去一条腿,都不是他感到伤心的事了。

“只是路过,与你们毫无关联,我带给你们很多麻烦和苦恼,所以只要对你们没有更多妨碍的话,我想留下帮你们做事,直到我能报答你们的恩情为止。我永远不可能全部报答,救命之恩是谁也还不清的。”

就这样,他留了下来,并且渐渐自然地把塔拉农场的很大一部分负担从斯佳肩头揽到了自己那瘦骨嶙峋的肩上。

九月了,是摘棉花的时候了。在初秋午后的愉快阳光下,威尔?本廷坐在前面台阶上,坐在斯佳的脚边,用平淡但又疲惫的声音不停地谈起轧棉花的事。他说费耶特维尔附近新开的轧棉厂收费过高。不过他那天在那儿听说,只要他把马和车子借给厂主使用两个星期,收费就可以减少四分之一。他还没有答应这笔交易,想跟斯佳商量一下。

斯佳打量着这个瘦个子,他靠在廊柱上,嘴里嚼着干草。确实,正如嬷嬷所述,威尔是上帝特意创造的一个人才,是他使得斯佳时常纳闷,倘若没有他,塔拉农场靠什么闯过那几个月?他说话不多,也从不显示自己的才干,从不显示对周围发生事情的兴趣,可是他却了解这里每人的每件事,并且他不停地工作。他一声不响地,耐心地,胜任地工作。他甚至比波克干得还快,尽管他只有一条腿。他还能从波克手里弄到工作,在斯佳的眼里,这简直不可思议。当母牛犯胃病,或者马得了怪病似乎不听使唤时,他便整夜守着它们,救治他们。等到斯佳发现他还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便更敬服他了,因为他早上运出一两筐苹果,甘薯或是别的农产品,便能运回种子、布匹、面粉及其他生活必需品,这些东西她知道自己无法买到,尽管她也是一个会做买卖的人。

他逐渐得到了家庭成员的地位,晚上睡在杰拉尔德房间旁那间小梳妆室的帆布床上。他绝口不提离开塔拉,斯佳也小心地从不问起,生怕他走了。有时她会想,倘若威尔是个有抱负的男人,他就会回去,就算他已经无家可归,不过就算怀着这样的想法,她还是热情的祈祷,祈祷他永远留下。有个男子汉在家,方便多了。

她还觉得,只要卡琳还有那么一点点判断力,她就该看出威尔对她有兴趣。如果威尔向她提出要娶卡琳,她就会对他感激不尽的。当然,战前威尔不会是个合格的求婚者。他尽管是个白人,但也不是农场主,他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山地人,一个小农,没有高文化,说话有时会出文法错误,也不怎么懂得奥哈拉家族在上流社会习惯了的那些礼貌。事实上,斯佳曾怀疑他是不是上等人,最后的结论是不是。媚兰却极力为他辩护,说不管是谁,又要能如此心地善良,同时尊重和体贴人,就该是上等人家出身的了。斯佳明白,如果爱伦尚在,想到自己的女儿要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必定会晕过去的。不过到如今,斯佳为现实所迫已完全背离了爱伦的教导,因而这些也用不着烦恼了。现在男人可难找呢。可女孩子总得嫁人呀,塔拉也需要个男人来帮助管理,只是卡琳仍然沉溺于她的《祈祷书》里,越来越远离现实,对待威尔同波克没什么两样,似乎理所当然地应该是兄妹。

“如果卡琳还有一点感激我,知道我一直爱护她,她就该跟他结婚,别让他走,”斯佳愤愤地想,“可是,不,她偏偏整天傻里傻气地想念那个傻小子,尽管他不一定就认真地爱过她。”

就这样,威尔仍留在塔拉,她也不明就里,只是发现他对她采取的那种讲求实际的坦率态度令人高兴。他对迷糊的杰拉尔德非常顺从,只不过他事实上是把斯佳当作一家之主,唯命是从。

她同意他的想法,把马租出去,虽然这样一来,全家就暂时没交通工具了,苏伦尤其埋怨,她的最大兴趣是在威尔出门时随他一起到琼斯博罗和费那特维尔去玩。她仿佛是在人前最受宠的,喜欢拜访老朋友,到县里听所有人的传闻,并且自认为又是奥哈拉小姐了。她从不放过离开农场到邻居家串门的机会,只因为人们还不知道她近来在家里拔草铺床。

斯佳回想,我们的漂亮小姐将有两星期不能出去逛了,很自然地,我们也只得忍耐她的牢骚和叫骂了。

媚兰和大家一起坐在前廊上,怀抱着婴儿;后来又在地板上铺了条旧毯子,让小博在上面爬。自从看到了艾希礼的信,她每天不是兴高采烈地唱歌就是急切地盼望。但不管是高兴或是不安,她显得更苍白而且消瘦了。她虽然常常生病,可还是毫无怨言地干着份内之事。老方丹大夫诊断她患了妇女病,与米德大夫一样,认为她根本就不该生小博。他还坦率地指出,她如果再生孩子就别想活了。

“我今天在费耶特维尔捡到一样东西,”威尔说,“我想女士们会很高兴见到的,我把它带回来了。”他从裤袋里摸出一个印花布小包,那是卡琳做给他的,里面衬着树皮,倒也很挺;他接着从包里掏出一张联盟政府的钞票来。

“假如你认为联盟政府的钞票可爱,我绝不苟同,”斯佳直截了当地说,因为她一见到联盟政府的钱肺就气炸了,“我们刚刚从爸爸的衣箱里找出这样的三千美元,嬷嬷就要拿去糊阁楼墙壁上的破洞,以免受风着凉。我想我也会如此。这就是这种票子的用处。”

“‘不可一世的凯撒大帝,死后化为尘土,’”媚兰面带苦笑,“别那样,斯佳。把票子留给韦德。总有一天他会引以为豪的。”

“唔,我对专横的凯撒大帝一无所知,”威尔忍住了,“不过媚兰小姐,我和你刚才说的关于韦德的话理解一致。这钞票背面有首诗,我知道斯佳小姐对诗没什么兴趣,不过也许这一首她会喜欢。”

他翻过钞票。那背面贴着一块粗糙的褐色包装纸,用淡淡的土制墨水写有几行字。威尔清清嗓子,缓慢而又晦涩地念道:

“题目是《写在一张联盟钞票上》。”

如今在这世间已毫无用处

在最困难的时期更等于零——

它作为一个灭亡了的国家的证物,

朋友,请你保存好并出示于人。

出示给那些人,他们还愿意倾听

这玩意儿所说的那些爱国志士

曾经梦想一个在风暴中诞生

但后来毁灭了的自由国家的故事。

“啊,多美呀!多么动人呀!”媚兰说,“斯佳,别把那些钞票给嬷嬷拿去糊墙壁。它不仅仅是一张纸——已如诗中所说,而是‘一个灭亡了的国家的证物’呢!”

“媚兰,别伤感了!纸就是纸,我们正缺纸,嬷嬷又常抱怨那些墙缝,我都听厌了。我想韦德长大后,我将有大的联邦钞票给他,而不是废纸。”

当他们争论时,威尔一直拿那张票子逗小博在毯子上爬,可现在他抬起头,用手遮住阳光向车道那边凝望。

“那边有人来了,”他在阳光中眨了眨眼,“又是个大兵。”

斯佳朝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是一个熟悉的人影,一个有胡子的人缓缓地在柏树底下站起来,他穿着褴褛的蓝灰军服,疲乏地耷拉着脑袋。拖着两条沉重的腿。

“我原以为不会再有大兵来了,“斯佳说,“但愿这不是个饿痨鬼。”

“他肯定是饿了。”威尔简单地说。

媚兰站起身来。

“我想还是去告诉迪尔茜,叫她另外准备一份饭呢,”她说,“不得告诉嬷嬷,别忙着让这可怜虫脱下衣服和——”

她说到这突然打住了,斯佳回过头来看着她,媚兰纤瘦的手放在喉咙上,紧紧抓住、仿佛那儿疼极了,斯佳看得出,青筋在她皮肤下急急跳动。她的脸色苍白,那双褐眼睛瞪得吓人。

她快晕倒了,斯佳心想,便连忙抓住她的手臂。

可是一刹那媚兰就甩开她的手,奔下台阶。她在碎石道上飞跑,像只轻盈的小鸟,那条褪色的裙子在背后随风飘舞,两只胳膊直伸向前。接着,斯佳明白了一切,她像挨了当头一棒。那人仰起一张肮脏的长满胡须的脸,停住脚步,看着房子,似乎再也不能挪动一步。此时斯佳才晕头转向地后退一步,靠在一根柱子上。她的心脏忽而乱跳,忽而静止,眼看着媚兰抽抽搭搭地投入那人的怀抱,他也俯下头来吻她。斯佳狂喜地前奔两步,但威尔拉住了她的裙子,拦住了她。

“别破坏这场景。”他悄悄地说。

“放开,你这傻瓜!放开我!这是艾希礼!”

他没有松手。

“不管怎样,他是她的丈夫,不是吗?”威尔冷静地问,斯佳低下头,怀着一种又高兴又冒火,但却无能为力的心情看着他,从他眼睛深处看到了理解和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