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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谈写作(2)

听父亲说这话到今天,已经许多年了,但是每次我经过那样的广告看板,都会想到他的话,还有他说的“一个人做事要有计划、要有心,想画个人生的圆吗?先定下你的心”!

你说,这不是一篇既感性又寓理的短文吗?所以写文章一点也不难,只要你如我最近文章中所说的,多读书,而且从“人、地、事、时、物”的方向想,加上“格物致知”的功夫,一定能左右逢源。

最后,让我举个自己在处女作《萤窗小语》中的文章给你看,那居然是我学生时代从标点符号里领悟的——

生命就像一篇文章,在文章结尾有些人用的是“句点”,有些人用的是“叹号”,更有些人以“问号”来结束。

孔子、孟子是圣人,他们建立了自己的思想体系,所以用的是句点;岳飞、王勃,壮志未酬身先死,所以是叹号;至于不知为何来到这个世界,又懵懵懂懂过一辈子的人,只好以问号来结束了。

说了这么多,总归一句话:“万物静观皆自得。”只要你肯用心,多观察,俯拾都是妙文佳句啊!

兴比赋法

写作的三条路

任何题目到手上,

你都可以把那开门见山、格物致知、

迂回引带的三种方法想一遍,

挑最适宜的入手。

不知你有没有读过中国最早的诗歌集——《诗经》?

许多人听到“诗经”这两个字,都会吓到,其实诗经因为多半来自民歌,内容很平民化、多样化,甚至有些还很浪漫、很香艳。

譬如我们常说的“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就出自《诗经》中的《采葛》篇。

又譬如我们常说的“有女如云”,出自《出其东门》篇。我们常形容男生追女生的“君子好逑”,则出自《诗经》里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诗经》里还有一首《氓》,描述一对男女的自由恋爱,也写得传神极了——“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意思是“臭男生笑嘻嘻,抱着布来换我的丝,其实不是真来换丝,是想来接近我”。

你说《诗经》是不是很好看?

《诗经》虽然距今已经有三千年,但是写作技巧非常高明,单单前面我举的这些例子中,就已经用了“比”、“兴”和“赋”三种写作方法。“比”是比喻,像是“有女如云”。“兴”是从远处谈起,先说河上沙洲的水鸟在叫,把大家的兴趣带起来,再引到君子好逑的主题;至于“赋”,则是开门见山地直说:“你哪是来换丝啊,根本是打我的主意!”

由于我上一篇讨论“格物致知”,已经谈了不少“比”的写作方法,所以现在专谈“兴”和“赋”。如果你很细心,说不定已经发现,我写作很爱用“兴”的技巧。

譬如,在《热笔与冷笔》那篇文章里,我明明谈的是写作的技巧,却在一开始先说美国人嫁女儿时,有个习俗是由父亲带女儿跳舞,宾客在旁边唱歌……

在《读书的微量元素》那篇,我的主题虽然是谈读书,却在一开头先说我从年轻就有气喘的毛病,然后谈到十全大补汤。

至于上一篇写的《处处有文章》,说的虽是格物致知的方法,却先讲土耳其人用咖啡渣子算命。

我为什么这么写?

答案是:为了在一开始就引起大家的兴趣。因为我知道人们对父亲带女儿跳舞的习俗,十全大补汤治气喘的功用和看相算命这些迷信的东西特别感兴趣,所以好像用糖果引小朋友,先绕个弯子,把读者的好奇心带起来。

“兴”确实常绕弯子,它跟直说的“赋”恰恰相反。举几篇大家熟悉的名作为例——

孟子《离娄篇》谈到“齐人之福”的“齐人”开头就说:“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陶渊明在《桃花源记》里,一开头就写:“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他们都开门见山,两三句话就把主角交代了,属于“赋”的写法。

可是碰上欧阳修写《醉翁亭记》,用“兴”的写法,就不一样了。明明是写“醉翁亭”,他却由“环滁皆山”谈起,先谈到琅琊山、酿泉,再慢慢带到亭子,却还吊着大家胃口,只讲那“醉翁亭”是由当地太守命名的,直到文章最后一句话,才点出来:“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原来是作者自己。

同样的道理,今天如果你写自己的家,可以用陶渊明写“武陵人”的方式,直接讲“我家里有几个人,住在某市某街”,也可以用沈从文写《边城》的方法说:“当你到高雄,出了机场,就会看到一栋蓝色的十四层高楼,楼顶上像个公园,有好多树,如果你眼力好,还常可以见到在那片绿荫之间,有个白白的头,那八成是我奶奶正在空中花园浇花。”然后把你的家逐步介绍出来。

同样的,你今天写《父亲》,可以像孟子一样单刀直入:“我父亲是个朝九晚五的公务员,从我很小,他就……”

你也可以学欧阳修:“看电视里播出莲花节的新闻,看到好多荷花,就让我想起小时候父亲总带我去植物园赏荷,父亲总是一手牵着我,一手拿着相机,碰上……”于是你由电视新闻谈到荷花,想到植物园,再忆起带你去赏荷和摄影的父亲。

由以上这许多例子可以知道——

“赋”比较强而直接,“兴”则活泼而委婉。所以写论说文、短文或新闻稿时适于用前者,写景言情和小说时比较能用后者。当然“写作无定法”,任何题目到手上,你都可以把那“开门见山”、“格物致知”、“迂回引带”的三种方法想一遍,挑最适宜的入手。甚至能将三者融合,以“兴”的方式带入,以“比”的方式申论,以“赋”的方式作结。相信只要你不断试探、不断练习,遇上任何难题,都能循着这三条路,一一化解。

拙与巧法

先学聪明再学笨

卷子经过弥封,

他不知你是何方神圣,

于是只能凭那几百个字来给你打成绩。

这时候,那些会“掉书袋”、

词汇丰富的,当然容易占上风。

最近我收到一个河南女孩李玮的来信,说她老师教大家在读书时留心其中的“优美词语”,而且要写下来、背下来,表示这样才能提高作文的水平。

但是李玮不以为然,她认为“文章的灵魂并不是语言,而是所蕴的意旨,如果按老师说的写作文,等于抛弃了重要的而拣了次要的”。然后问我的看法。

在这儿我要为这位女生鼓掌,因为她说得真对。可是,我必须讲:她老师说得也没错。

请别认为我是两面讨好,先听我说两个故事——

大学美术系三年级,我终于上到了台湾山水画大师黄君璧先生的课。我那时的山水画已经参加许多展览获奖,心想一定会被老师刮目相看。

可是第一堂课,拿到老师发下来的画稿,我照样临摹,临得一模一样,交上去,却没拿甲,只拿了乙。

我很不服,顽皮的“毛病”又犯了,就回家把老师装画稿的塑料袋拆开,再把我“临摹”的那张塞进去封好。第二堂拿那张“假画稿”给老师看,并指着上面一棵树说:“黄老师!这要怎么画?您画的笔法,我不会。”

黄老师居然指着“假画稿”分析了半天,而且没认出那是我造的假东西。

我下课之后想了又想,想通了——

老师可以那么画,但他不知我是“老手”,于是用初学来对待我,就算我跟他画得一样,也只能拿“乙”。

好!再说个真实故事——

三十多岁的时候,我写了一本绘画理论的书,请一位学者写序,那学者说他没空儿,要我自己写完给他“过目”。

于是我回去写了一大篇,送去给他。

隔几天,我把文章拿回,发现第一段上有许多改动的笔迹,可是又都被涂掉了,正纳闷,那学者说了:“我起先动了好多地方,但是后来发现你写得好极了,有你自己的笔法与文气,我改得反而不妥,所以全照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