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有随师父下山已有数日,自两天前到了野店暂宿,师父即令各师兄弟安歇在此,等候大师兄令狐冲消息回来。
他们本是去福州城林府助拳,华山派自师父接任掌门后,一改往日颓靡,奋血前耻,广结英豪,四方会友,近年来逐渐在江湖响亮名号。
拳出少林,剑归华山。这句口号武林人皆知,华山剑术独步五岳已是不争的事实,其中功劳有一半要归于师父。
据华山年史记载,十五年前,日月神教大举进攻五岳,那时华山派分为气宗与剑宗两派。
气宗主以气御剑,修真气提内力,内力强则剑术高深,反之剑招磨练得再精妙也是徒劳。
剑宗旨在研习剑法招式,内力辅之,与气宗的理念多有冲突不合,两宗弟子虽同处一派,却貌合神离。
当时掌门乃气宗宗主姜不凡,他畏惧于神教上代教主任我行吸功大法淫威,采取消极抵抗措施。
政令一出,致使华山一夜之间失却八十里土地,丢弃店铺买卖无数,华山上下哀鸿遍野。各弟子有心抗击,争奈掌门懦弱,勒令紧守山门,拒不出兵与神教交锋。
眼见得华山即将陷落之际,时历华山武经楼值守的岳不群站了出来,他痛声呵斥姜不凡消极措施,情愿以死明志,振奋人心。
他以碧血染青天的雄心壮志得到响应,底层弟子纷纷挥臂投纳,愿违背山门规矩,听他差遣。
岳不群在群情拥趸下,带领华山底层弟子走出山门,迎击神教,这才给五岳一丝喘息之机,为日后拉锯战中挫败日月神教奠定坚实基础。
击退神教后,气宗弟子无颜面对祖宗,率出山门,并立誓在外另立门户,绝不用华山名头,且今后不得再并入华山。
大战过后,上代掌门姜不凡黯然退隐,不知所踪。
岳不群独领风骚,众望所归,于民心所向中登上掌门之位,执掌华山至今,十数年如一日恪守本职,带领华山走向武林一流行列。
在以前,华山派落后贫瘠,众弟子手无长物,内功心法既差,剑术技击亦居于人后,行走江湖时常被人白眼相向。
十五年前,执武林之牛耳者有二,一是少林,二为武当——至于日月神教,邪魔外道不在此列,不予评价。
经过岳掌门苦心孤诣研发创造,研究出华山紫霞神功一本,通夷剑术、掠影轻功等绝技无算,大大增加了本门贫乏的武学典藏。
众弟子在掌门引领下,三年赶赛武当,五年直追少林,而今华山弟子走在江湖上,少林秃驴无不震惊,武当老道纷纷吓尿。
这一本年史,编撰至此,已是最新,常年流转在华山派弟子手中,各人阅后无不激昂愤慨,仿佛又回到那个血与火拼斗的年华里。
岳掌门说,练剑先练胆,没有一身胆气,不敢直视对手刀锋的人,是没资格用剑的。
以前华山气宗练剑,先酝气三年,温吞真气为己用,方才接触剑器,效果实在太慢。
他们是新时代华山弟子,自然摒弃旧日糟粕于瓮底,采用掌门以剑砺胆法练习剑术。
所谓以剑练胆,入门即用铁器对练招式,以白刃相互刺击劈斩,伤亡率可想而知。
华山弟子若有一百人,最后能出师的不过十个左右,剩余七成残疾,二成殒命。
掌门说,前进的路上少不了流血牺牲,华山不同少林武当有雄厚底蕴,想要名列武林前茅,光靠努力还不成,还需要拼命。
在他的新式练法下,华山派教出的弟子果然个个非凡,别人行走江湖以和为贵,他们却动不动跟人拼命,自然令人畏惧三分。
有时畏惧披上外衣,令人误以为是尊重与敬佩,便会滋生膨胀心理。
渐渐的,华山弟子重拾信心,认为自己已经是江湖一流,鲜逢敌手。
岳掌门个人形象在功绩的加持下闪闪发光,华山弟子对岳掌门的敬仰升华为崇拜,他一言一行,皆如圣旨出,律令行。
因此他要众人在苗人野店等着,大家也无异议。
一连等了两天,始终没有见大师兄回来,与他关系较好的陆大有不由操心起他安危来。
这一日,黄昏时分,众人正在房门谨守道心,众弟子在掌门带领下,呈七星诛斗阵相对盘坐,静默打气。
忽听外面有人用汉语喝道:“怎么一个招待的也没有,还做不做生意?”
陆大有睁开眼,道:“是不是师兄回来了?我去看看。”
“稍安勿躁,忘了我是怎么教你们的?”岳掌门三咎柳须垂挂,温润尔雅,端坐上首吐气。
只听他不疾不徐道:“气浮如流水之不安,心静似高山之不动,情况未明,且让他闹。”
喊声过后,野店依旧无人应答。尔后外面又传来碗碟摔碎声,陆大有按耐着急躁的心,强令自己坐下。
过不稍会,野店安静下来,讲话的人似乎走了。
陆大有想,应该不是师兄,如果是的话,绝不会转身就走。
正想着,外面忽传来一声惨叫,叫声痛苦凄厉,宛如被屠家灭户的孤儿夜戾哀嚎。
陆大有再也忍耐不住,倏然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这次岳不群不再阻拦,任他出门,几个师兄弟也一齐跟出去查探。他们处在别人地界,万事小心,纷纷带上剑,前猫后躬,作足被袭击的准备。
几人循着声源走去,未几步,闻得空气中有股鲜铁锈味,陆大有并非江湖菜鸟,已嗅出这是人的鲜血散逸的气味。
通常来讲,马血羊血等食草动物血味清香,带着膻味,山猪豹子等杂食动物血味腥臭,令人作呕。
唯有人血,生性好斗,天然有铁锈的锐气,刺鼻难闻,或许是同类相通缘故,人血更能刺激鼻腔,隔着百十米也可闻到。
走不两步,来至一间蜗房前,血味更浓郁,陆大有与师兄弟打好眼色,两人在门边掩护,他一把推开竹门。
蜗房里却没敌人,只见三个人直挺挺躺在地上,一人穿便衣,两人着官服。
他一一探过鼻息,唯有穿便衣者还存微弱呼吸。
再观看现场,两个着官服的人各在脖颈处中一刀,豁口狭长宽广,险些把半个头都斩下来。
对照便衣青年手中鬼头刀,两人致命伤显然出自他手笔。
而便衣青年腹下中了一刀,指头大窟窿刺穿肚皮,伤口处还牢牢挂着一把匕首,匕首一端握在官服者手中。
陆大有认出这一套官服,正是东厂蕃子所着,三人似乎在这蜗房内发生拼斗,青年以伤换命,刀毙两名蕃子,自己也身受重伤。
武林人士对东厂素无好感,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等华山原则,陆大有将青年托起,抱回房中施草药包扎治疗。
欧阳全悠悠醒来,发现自己已置身静室内,身下是竹床一张,肚皮打上绷带,将自己切开的伤口紧紧束缚住,崩着血流,保住性命。
他脑子里闪过如下画面:
正午,旭日阳刚,小溪滩涂,古公公召来自己,道:“有人在十八里外一家苗人野店里发现有汉人踪迹,你想那会是谁?”
“这一带的汉人多有家室,即使过往旅客,也不会留宿苗人店铺。”他乖声道:“此地汉苗之争频发,敢在恶言恶语环境中逗留的,一定艺高人胆大,不惧刀剑加身。我想这批人多半是从华山来。”
“你说得很对,我也有此想法。”古公公道:“岳不群的剑术,那日只是匆匆一撇,未见其真,你想个办法混入华山派中,最好能探清对方虚实,看他是否知道葵花宝典的秘密。”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公公真是好计策。”纵使公公给他下达了一个难以完成的命令,欧阳全除了照办还是照办,不仅要办,还要办得漂漂亮亮。
他带着两个手足,张三李四,同到野店中,三人换下官服,作寻常路人装扮。
入到店时,已近黄昏,残灯摇曳,冷炙酸臭,小店寂静,雄鸡噤声,了无人息。
他们本打算乔装成旅人模样,把店中华山众人引出来,混个脸熟。谁想野店连个人影也不见,三人入店许久,也没有店家招待。
欧阳全挑个眼色,张三会意,站起身拍响桌子大喊:“怎么一个招待的也没有,还做不做生意?”
一声喊过,想必里面人都听得清楚,欧阳全再等了盏茶,不见动静,又暗道:“摔东西!”
张三李四二人就起身掀桌子、摔碗碟,打得乒乓作响,这野店里竟真像没个人在,全无回响。
欧阳全无法,起身向外走去,自驾马褡裢取出官服两套,尔后抽刀断开缰绳,驱使战马离开。
他把官服丢给张三李四换上,随后扯下衣袍,用匕首在肩膀刻上个十字伤口,喝令道:“转过身去!”
张三李四不明所以,乖乖转身,欧阳全发起狠来,一刀一个结果了他们,而后用匕首扎入肚皮,登时惨叫一声,昏迷过去。
——他打量着静室,四面竹墙垂新帘,山风吹过草木香,幽幽雅雅,别有风味。室内有一干人等,皆穿剑袍黑衣,头戴连颌帽。
床前有七八人目光关切,但他只注意到门口背坐着一人,只看气场,便确认他是众人之首。
陆大有见他悠悠转醒,道:“兄弟,你命真大,要不是我们发现得早,你就流血流死了。”
欧阳全半坐起来,脸色真个苍白,拱手道:“多谢恩公搭手相救,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都是小事,行走江湖谁还没困难的时候,我们华山……”陆大有正要摆谱吹嘘,岳不群已转过身来,勒止道:“大有,话不要乱说!”
陆大有悻悻闭嘴,岳不群略一抱拳,道:“小兄弟与东厂有隙,我辈江湖中人从不过问朝廷的事,也不想知道你们的恩怨。恕老夫量小,还请伤好后从速离开,就算报恩了。”
欧阳全暗想,岳不群果然是老狐狸,只口不提他的身份,也不问自己来历,看来自己还要主动开口。
他便踉跄起身,在陆大有搀扶下蹒跚着踱出门口,悲风伤秋道:“各位大恩大德,永生难忘。只可惜我林平之家破人亡,不能报答,请受我一拜!”
他挣扎着纳头要拜,陆大有等人听到“林平之”三个字,登时想到林府,慌忙扶起他,道:“你真是林平之?”
欧阳全面白如纸,咬了一口金牙:“林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甚不敢认的?”
岳不群本背对众人,暗念一声:“林平之,他死了又活?哼!”
转过身,却换上一副急切嘴脸,搀住欧阳全,热泪盈眶道:“你……你真是平之?上次见你还是个小孩,眨眼都这么大了,大家都不认得彼此……你父亲,还好吗?”
欧阳全颤抖道:“您是?”
“我是你华山岳不群岳伯伯啊。”岳不群攥着他手,道:“平之,我来晚了,令你受苦。”
欧阳全悲嚎一声,放声痛哭,哽咽道:“家父已然……已然遇害了,都是东厂蕃子,他们作的孽!无故放火烧我家园,害了我双亲性命!~”
“一切都过去了。”岳不群拍了拍他的肩膀,抚慰道:“岳伯伯来了,以后有伯伯替你做主,没人能欺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