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三日上午,天气清朗,因喜事将近,整个皇宫里都透出一股喜气来,翠湖居也不例外。容郁虽然隐隐担着心事,但也只是一闪即过,到这一日,已经准备好了衣裳首饰,成了心到明天去看热闹。
那天下午容郁抱着琅轩在亭子里玩,因湖水开冻,不时有小鱼游上来冒个泡,十分有趣。忽然知棋气喘吁吁地过来,说是太后遣人来抱小皇子过去,容郁道:“我左右无事,亲自抱了去吧。”
知棋笑道:“娘娘怎么就无事了呢,方才还看见真珠公主往这边来,好像是要问娘娘一些事儿。”可能是缘份,真珠公主在皇宫里最亲近的人就是容郁了。尤其这几日,日日都缠着她问东问西。她生得美,人又天真,容郁实在拉不下脸来说不见,只好亲一亲琅轩的面孔,说:“那好吧。”就要递过去,忽然起疑道:“怎么不见绛绡姐姐?”跟在知棋身后的女官答道:“因上次含烟的事儿,太后以监管不力责罚了绛绡姐姐,又怕娘娘不喜再见她,所以叫我前来。”容郁见她神态从容,答话有理有节,又持了太后手令,便也觉得是自己多心了,将琅轩递过去,道:“那劳烦姐姐了。”
那女官行过礼,抱了琅轩,施施然去了。
容郁在亭子里呆了一盏茶的功夫,不见真珠公主前来,便想:莫不是被什么事绊住了。便起身往长生殿方向去,才走几步,忽然想起一事,脸色刷地白了,她死死捏住手巾,对自己道:“镇定一点,不会有事。”然而手足发软,眼前金星乱冒,竟是连站稳都不能。她伸手去撑在树干上,低喝一声:“知棋!”
知棋应道:“娘娘有什么吩咐?”
容郁冷冷道:“你把琅轩带到哪里去了?”
知棋道:“娘娘这话从何说起,小皇子被慈宁宫的姐姐带走了啊。”
容郁反身来,刷地一记耳光,厉声道:“别以为我就不敢杀你,琅轩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我……”她要说发狠的话,只觉得腥气一涌,竟是说不下去。
知棋嘴边淌下血来,不怒反笑,说道:“怪不得平郡王总说娘娘是聪明人,娘娘要回小皇子,委实容易已极――请娘娘往平郡王府一行!”
容郁道:“琅轩在哪里,你先回答我琅轩在哪里!”
知棋道:“娘娘大可以放心,小皇子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只要娘娘一进平郡王府这边就立刻送小皇子去慈宁宫――说不准这时候太后已经在念叨小皇子了。”
容郁冷笑道:“我凭什么信你?”
知棋笑而答道:“娘娘大可不必信我。”
容郁凝视她的面孔,知棋有恃无恐让她既悲哀又恐惧,终道:“我去平郡王府,你如何让我知道琅轩已经到慈宁宫?”
知棋扑哧一笑,说道:“娘娘认为您现在还有讨价还价的资本么,小皇子能不能安全到慈宁宫要看娘娘您的表现了。”她啪啪拍了两下手,有护卫出来道:“知棋姑娘有什么吩咐?”
知棋笑道:“娘娘要去平郡王府,你护送她去吧。”
容郁盯住她看了很久,终咬牙道:“好!”转身要走,知棋从袖中取出一物交与她道:“娘娘一路小心,这是出宫令牌。”
容郁劈手夺过,不多一言。
从皇宫到平郡王府要半个时辰,容郁像从未走过这么长的路,她只想快一点,更快一点,不去想平郡王府会发生什么,她不敢去想,一想,便如有尖针扎过心口,尖锐的痛。
平郡王府门口有戎装士兵,全身黑甲,他们见容郁走近毫不意外,为首者上前一步,问道:“可是翠湖居容娘娘?”
容郁道:“正是。”那士兵抬手射出信箭,不过片刻功夫,皇宫那边升起一朵烟花,耀眼生辉,然后化坐一大朵的云,缓缓散去。容郁知道那是通知宫内的人她人已经到了平郡王府,却不知是否会依约放过琅轩,她不知道,她只是别无选择。容郁踉跄了一下,那士兵问道:“娘娘不要紧么?”
容郁偏头看一看他,说道:“皇上……在里面么?”
士兵道:“娘娘恕罪,小的不知道。”
容郁垂下眼帘,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好……让我进去。”那士兵见她颜色凛然,不由大生敬意。
如果不算从慈宁宫地道误入的那一次,容郁这是第一次到平郡王府。平郡王府布置格局与违命侯府酷似,只是有一点不一样,那就是,平郡王府种了很多的木槿,里三层外三层,在风起的时候落下一地的花。
木槿是种奇怪的花,朝开暮落,却永远神采奕奕,许是生与死隔了太近的距离,来不及留住什么,也来不及厌倦。
她第一次看到忻禹是在木槿林中,她最后一次看到忻禹,大概也会是在木槿林中,他们的缘分始于此,也终于此,老大一个轮回,到最后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一无所得。
一无所得。
她拼命想要忍住些什么,可是眼中分明没有泪,四周飘零的花,像是无边无际的月光,让她每一步都踩在惊涛骇浪上,随时都可能被摔得粉碎。
平郡王府的下人将她引进一幽僻小院,院中有大树,树下石桌石凳,坐了一人,正是忻禹,平郡王与他相对而坐,他身边站了两人,分别是秦祢和余年。石桌上有誊写御旨用的黄卷,不着一字,旁有墨砚,笔架上的狼毫似是被搁得久了,墨汁已经干涸。
四周并无他人,可是在容郁看来,却不知道潜伏了多少高手。
忻禹见进来的人是容郁,微微一怔,继而道:“是你。”他说话的语气十分平常,像是早知道来人会是她,可是眼中那神色里,分明有三分伤心,四分失望。
能得他伤心失望……也算是值得了吧。容郁轻轻笑一声,盈盈下拜:“见过皇上。”
忻禹屈指敲一敲石桌,向平郡王道:“我不肯写诏书,难道容妃过来我就会写了么?”
柳洛道:“皇上难道没有听说过两心知?”
忻禹的脸色微微一变,转向容郁看去,柔声道:“容儿,你在我身上下了毒?”他像是极希望得到否定的回答,但是容郁轻轻点了一点头。
柳洛道:“原来皇上真的不知道,两心知可不是毒,两心知又叫麒麟蛊,是至毒至阴的一种蛊。天下皆知皇上这皇位得来不易,平日起居饮食无不谨慎小心,若是下毒,怎能瞒得过宫中高手,即便侥幸得手,御医中擅长解毒者不知有多少,倒叫容娘娘枉送性命。”
忻禹似是恍然有悟,道:“桂香浓郁,原来还有这等用处。”要知道蛊是虫尸磨粉炼就,腥气最重,若非容郁巧手制粥,必然盖不过去。
柳洛道:“皇上明鉴,应该归功于容娘娘好心思。”
容郁这时候已经起身,款步前行,到忻禹面前道:“皇上……事已至此,皇上就照他们的意思写了吧……平郡王答应过臣妾绝不伤害皇上性命。”
忻禹五指倏地收拢,握成拳,他冷冷看她一眼,道:“有什么是他能给你,而朕不能的?”
容郁默了片刻,垂头答道:“我……不想去关雎宫。”
忻禹闻言一愣,面色稍见惨然,良久方道:“朕是不会写的。”
柳洛轻笑两声,道:“皇上为什么不问一问我,两心知到底有什么妙用?”
忻禹凝视他的面孔,那样一双眉,那样一双眼睛……他知道他恨着他,一直都知道,可是到底没下得了手来杀他――因为多年前,他曾经答应过那个女子保全他的性命。
这么多年,他没有遵守的誓言不知道有多少,可是独独这一次他认了真,独独这一次他心软,所以活该他被困于此。他不知道柳洛如何发现琳琅房中的秘道,更不知道柳洛如何算计出他会在这个时辰,这种情况下出现,然后将他囚禁平郡王府,逼他写退位诏书――因为他不知道他到底算计了他多久。
却听柳洛继续道:“两心知是很奇怪的一种蛊,它原是苗女用来保证情人不敢变心的东西,如今试在皇上和娘娘身上,也算是求仁得仁。中蛊的人终身为蛊母所制,同生共死,而最关键的一点莫过于,这种蛊,是不可以解的。”说到这里,他从袖中取出一物,寒光闪闪,忻禹看得真切,真是寒冰刃,他将寒冰刃递到容郁面前,道:“容娘娘不妨求皇上一道圣旨,也让皇上亲眼见识两心知的神奇之处。”
这种蛊……是不可以解的。容郁惨然道:“平郡王并没有告诉我……它没有解。”
柳洛道:“容娘娘现在后悔了吗?”
容郁定睛看了他一会儿,如果她说后悔,他会怎么样?会不会杀了她?不会,但是绝对也不会放过她和她的孩子,她如果不与他柳洛站在同一条船上,就与忻禹同一命运。她叹一口气道:“平郡王早就知道容郁没有退路,又何必再说这等话?”当下再不迟疑,接过寒冰刃,在手腕上划下一刀。
霎那间忻禹只觉得血光直扑过来,恍惚中仿佛有人在耳边念:“赐皇子琅轩免死金牌,免三次不赦之罪,钦此。”他仿佛在云雾中穿行,手足都不由自己,他试图想要抬起手或者止住脚,却发现自己是被牵扯的木偶,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脚在动作,口唇在说话,却完全没有办法知道做了些什么,也完全没有办法停下来,他背后的线每被扯动一次,关节处就渗出殷殷的血来,最后交汇成汪洋,到处都是血,看不清前路,也记不得后世,四下都是茫茫。
“多谢皇上。”忻禹面上尽是茫然之色,而笔下御旨却是一气呵成,容郁跪下来谢恩。余年取了冷水往皇帝面上泼去,忻禹觉得浑身一冷,醒了过来,而落在绢帛上的御旨字字清楚,分明是自己的手笔。
原来这就是两心知……“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好一个……两心知。
他看了半晌,忽而笑道:“如果我方才不写,会是怎样的下场呢?”
柳洛回道:“关节寸裂,痛不欲生。”
忻禹道:“我倒想试试。”他先前没有防备,血光一现就不由自主,然而他不相信自己的定力竟胜不过小小虫豸。
柳洛道:“既然皇上有心,娘娘何不成全?”
容郁跪求道:“皇上不可……”
忻禹再度冷冷看她一眼,那样冷的目光,仿佛她并不是曾与他耳鬓厮磨的枕边人……她忽然想起皇后归天的那个早上,心下一狠,举刀再度划下去。血光乍现……忻禹的额上滚下汗珠来,面色逼得惨白,先前还不见怎样,到后来眼中逼出血来,竟是惨绿的颜色,容郁捂住伤口,哭道:“皇上……”
忻禹一个激灵醒过来,他看到石桌上滴落的血,血中似有虫豸在挣扎,不由大感恶心,再向容郁看去,她眼中似是隐有泪光,他默然良久,终是叹一声气,提笔在新铺上的绢帛上写了几行字,忽又问:“洛儿叫朕写退位诏书,有道是国不可一日无君,不知道新任君主的名字,是写你柳洛,还是朕的六哥?”
柳洛见他下笔,原以为大功告成,想不到这当口皇帝会突然提起覃王,他心中警惕,说道:“皇上不必想要挑拨离间,此事与覃王无关。”
忻禹道:“即便现在和覃王无关,退位诏书一下,就和覃王有关了,洛儿你要想清楚……这些年你是自恃朕不会杀你,才为所欲为,众臣也正是知道朕不会杀你,才惟恐你手上的东西泄露,人要皮树要脸,他们无非就是丢不起这张脸,所以惧怕,比惧怕更甚的是怨恨……朕问你,朕退位之后,朝中最有势的人是谁,朝中人认可的皇帝,是姓段还是姓柳?只要六哥应承天下,一旦他继位,所有以前的事,既往不咎,将你手中的东西一把火烧掉,谁也看不成,如此……洛儿你认为,他们会跟你,还是投靠六哥?哪怕是瑞王爷……他凭什么帮你而不是帮自家亲兄弟?”
他说的这些问题,柳洛并不是没想过,但是他自恃与瑞王有盟约在先,又得荆国国主亲口应诺,所以有恃无恐,反倒笑道:“皇上深谋远虑,既然都替儿臣想到了,不妨连禅让诏书一并写了。”
忻禹道:“既然洛儿这么说,朕就遂了你的心愿吧。”言毕当真提笔就要落下,忽两声急道:
“不可!”
“且慢!”
忻禹抬头看去,一人是秦祢,而另一人正从屋中慢慢踱出来,紫金玉带,华贵逼人,不是覃王却是哪个。他原本想问:“六哥何以在此处?”却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六哥,父皇最得意的儿子,生就风流倜傥,雍容华贵,偏生还平易近人,择才而用,不拘一格,便是今日朝堂之上,也有众多士人出自他的门下――不是他不肯弃用,实在是不忍弃用。二十年的光阴,穷乡僻壤的挣扎,他已经不是当初的六皇子,他面色阴沉,眼中怨毒,为着什么,是当初父皇的一纸诏书还是二十年的积怨?
他几乎已经想不起来当初派了怎样的罪名到六哥头上,或者也算不得罪名,只是他书房中有王朝边界的兵力分配图,那么巧,被平懿王看见,那么巧,平懿王猜忌最重。
覃王被流放出京的时候他与十一弟长亭相送,秋风瑟瑟,他们饮尽最后一壶酒,六哥甚至还拍着他的肩说:“我走之后,七弟自己保重。”担忧之意,溢于言表――六哥在什么时候发现这一切都是他的阴谋?他不知道。大概会非常非常的失望,然而这时候他已经登上皇位,君临天下,一切以不可挽回的速度向前发展。所以他才忍,当初意气风发的六皇子一忍就是二十年,这二十年中他结交了多少外臣,朝堂上有多少人为他说话,后宫中有多少他的耳目,简直触目惊心――但是这样能忍的六哥终于还是没能沉住气,他也知道,只要他御笔一落,要回天,又要多费上多少功夫――他等了二十年,已经等不下去了。
忻禹在心里轻叹一声:如果他再等一等,输的或者就是自己,或者。
柳洛怒道:“覃王爷!”
他身后,余年按一按他的肩,秦祢道:“平郡王稍安毋躁。”
柳洛之觉得肩上一麻,说不出话来。他在院子里外都安排了自己的人手,奈何相隔甚远,这时候被制却是意想不到。
覃王却不理他,他原本就只是借柳洛之力引皇帝上钩,对这个生在京城,长在京城的公子哥们根本就没放在心上。所以直接对忻禹道:“既然皇上这么着急想要退位逍遥,又这么着急想要为我大宇王朝新找一任明君,那么愚兄不才,就勉强受了皇上的美意吧。”
忻禹道:“还是六哥深谋远虑,洛儿到底年轻,不是六哥的对手。”
覃王面上有得意之色,道:“皇上过誉,平郡王若有皇上当年一半的心计,今日站在这里的就不是六哥我了。”
忻禹提笔在砚上舔一舔墨,道:“那么朕写了。”
当真眉也不皱,挥毫便写了数字,忽又道:“不知道六哥登基后准备赏赐哪些人呢?秦相奔劳忙碌,居功至伟,应该比户部那些人赏赐更多一点吧,可惜秦相官至一品,再要寸进只能封王了,我大宇王朝总共不过封了三任外姓王,竟有两任逼宫,六哥怕是再没有封王的心思了,那秦相岂不是白费一番功夫?”
秦祢脸色稍变,退一步道:“王爷明鉴,下官愿跟随王爷绝不为区区封王。”
覃王尚未开口,忻禹笔下一停,道:“秦相连王爵都不在眼中,莫非也是想要乾安殿的位置?这可教朕为难了,诏书上新任帝君的名字填哪个才好。”
他摆明了挑拨离间,但是字字都在理,覃王脸上青气一盛,想道:柳洛这小子太嫩,迟点收拾也不要紧,可是秦祢人老成精,拥戴之功确实至高无赏,留下来迟早都是个祸患,总要找机会解决。
秦祢又何尝不知忻禹所言必然是覃王心中隐忧,奈何他的江湖出身与唐门恩怨实在不足对外人说,又想:一旦得到宝藏,管他谁当皇帝,他都可以逍遥去做陶朱公。这时候却说不得,一旦让覃王知道宝藏事还不疑心更重,当下只好道:“王爷莫要听他胡言,此事一了,下官必然挂冠而去。”
他不这样说还好,这话一出覃王疑心更盛,面上打一个哈哈道:“秦相多虑了,我这七弟狡黠成性,二十年前我就已经领教过,如何还会上当,秦相只管放心与本王共治天下,便是封个王爵又有何不可?”又转身对容郁道:“皇上这样多话,还请容娘娘相助一臂之力,娘娘放心,本王必然保证娘娘与皇子安危。”
容郁低声应道:“还请王爷放皇上生路。”
覃王道:“自然,本王与皇上是亲兄弟,难道还能加害于他不成?”
秦祢听了这话,只觉得彻心冰寒,想道:覃王爷口蜜腹剑,连这等明明白白的胡话都拿来糊弄容妃,难保不同样糊弄我,皇上说得不错,我功至高而无赏,岂不和当初柳氏一样?当初柳氏势大皇上才不敢动他,忍了二十余年,我论财论势哪点能和当初平懿王相比……说来我确实已经位极人臣,为那虚无缥缈的宝藏而跟着淌这趟浑水,又何苦来着。他心中隐隐已有悔意,又想到柳洛这一路拉拢,便向一旁余年打了个眼色,余年虽然不解,却也还是动手解了平郡王的穴道。
因动作至微,覃王的心思又都在忻禹与容郁身上,竟然让他疏忽过去。柳洛心中自是大喜,表面仍装作被制模样,手底下悄悄放出一线香,这香也奇怪,既不见半点火星,也没有任何气味,却以极快的速度四下蔓延。
这时候皇帝正按着容妃所言笔走蛇龙写道:“嘉佑二十二年二月十三日,内阁奉上谕……”容郁念到“让位与”柳洛忽然出口道:“覃王爷,这样不好吧。”
覃王想不到这时候他尚有开口之能,不由向秦祢与余年看去,心里早将他们全家抄斩了十七八遍,只恨这当口发作不得。秦祢装作没看见他的目光,心里却是七上八下,不知今日到底鹿死谁手。
容郁闻言停下来,忻禹也茫然地睁着眼睛看住他,柳洛慢悠悠地道:“覃王财雄势大,柳洛也有耳闻,所以柳洛虽然托大,却也不敢在覃王面前摆谱。覃王若是不信,不妨召几个人来问问,看谁现在还能拿得起刀,舞得动剑。”
他话音方落,只听见围墙那边“咚、咚”,人倒地的声音不绝于耳,覃王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也越来越沉,越来越沉,竟是控制不住地软下去,再看四周,秦祢与余年固然没能幸免,容郁也瘫倒在地,连正握笔疾书的皇帝也慢慢软下去,笔落在石桌上,将绢帛污了老大一块墨迹,不由心中想道:平郡王竟是不分敌我通通都迷倒了,那么安插在平郡王府的人手也一时不能作为……这小子年纪轻轻,行事倒狠。
忻禹原本神志不清,被此毒一冲反倒醒了过来,虽然不能动弹,言语却是无碍,他喃喃道:“竟然是……飞花么?”
无边丝雨,自在飞花,原本是唐门极出名的两样毒,也是琳琅最爱用的毒。自琳琅死后世上已经再无一人能够配制,柳洛所用,只怕还是多年前琳琅封存的旧物,想不到今日自己不但是栽在琳琅的儿子手中,而且还栽在她亲手所制的毒药中,这……算不算是报应?他苦笑一声。
柳洛取了解药喂过容郁,却不给忻禹服用,而是道:“娘娘继续。”原来中了两心知的人完全由蛊母操纵,忻禹虽中了飞花之毒,但在容郁的操纵下便可以行动无碍。
容郁果然听话,继续道:“让位与皇子琅轩……”
柳洛怒喝道:“娘娘什么意思?”
容郁一停,转脸来回道:“平郡王明鉴,皇上无子之时传位与平郡王尚且说得过去,现在皇上有亲生骨肉在,又怎么会传位于一个外人,平郡王即便能叫容郁改口,又怎么堵得上天下悠悠众口?”
覃王闻言笑道:“容娘娘果然好见识!”
柳洛道:“天下人是天下人,谕旨是谕旨,娘娘这时候若想反悔,怕是迟了些。这时候……皇上那边娘娘是没有退路了,覃王爷么,娘娘莫看他说得好听,要是他得了诏书不杀皇上,我柳洛是无论如何都不相信的,至于其他王爷大臣,娘娘自问,又有谁敢和娘娘合作,还能答应娘娘的条件,保证皇上不死,保证小皇子不死?”
容郁面色如常,道:“容郁并没有后悔,容郁只是替平郡王着想――难道平郡王不觉得先做摄政王比较能叫天下人信服吗?琅轩只是个才满月的孩子,平郡王要他往东他不敢往西,平郡王何虑之有?”
柳洛心道:她说的话也不错,自己长期困守京城,要收服外官还需要一段时间。如果先任摄政王,将人心收拢,能用的用,不能用的就除去,假以时日,天下臣服,这时候再废掉琅轩称帝也不迟,反正容妃一介妇人,即便城府比一般女人深些,没有外戚权臣可以依靠,又能翻出什么波浪来,皇帝的废立都不过在自己一念之间罢了。
他正要让容郁继续念下去,忽然颈上一凉,目光到处,只见一道人手持利剑逼住自己,寒光凛凛,教人不敢逼视。
这一下突变各方人马都始料不及,柳洛还在思索这道人的来头,覃王已然笑道:“岳父大人果然来得及时。”
容郁一见那道人模样,又听覃王称他“岳父”,心里凉了一截,原来那道人竟是在幽州遇见的天下第一剑客沈平,想不到竟是覃王妃的父亲,更想不到竟然会在这时候出现。
沈平道:“娘娘这么好见识,那么就请皇上先封了覃王作摄政王罢。”见柳洛瞬也不瞬地盯住自己,又道:“平郡王不用再等了,区区飞花还奈何不了我。”
容郁见他目光凶狠,哪里还是那日仙风道骨的模样,想到他武功之高,不由心里一悲,想道:这……可如何才是好。她平日里就没有急智,何况这个时候,忻禹被制,琅轩被挟持,选哪一条路都逃不过一个死字,半点转圜余地都没有。一时间心里转过无数的事,终于道:“沈大侠不必再相逼,这等谕旨皇上写不出来,容郁也念不出来,若是沈大侠觉得不满意,不妨一剑将我俩都结果了吧。”
她费尽心思仍救不得忻禹,还被逼到这等地步,一时心灰意冷,把话说完,反而觉得心里一轻:罢了,这祸国殃民的罪过,生与死的决策,他们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赌不起,我……放手。
沈平不怒反笑,道:“皇上的意思呢?”
忻禹道:“二十年不见,沈大侠风采依旧,实在可喜可贺。如果六哥觉得等朕的退位诏书还不如血洗天下改朝换代,那朕也无话可说。”
沈平道:“你就是说,你不肯写诏书了?”
忻禹笑道:“写了诏书朕还有活路么,容妃一心想和朕做一对生死鸳鸯,朕还当真不能负了她。”
“好一个生死鸳鸯……”沈平仰天狂笑几声,笑声中尽是讥讽之意,不但忻禹觉得古怪,连覃王都摸不着头脑。笑声方歇,却听沈平道:“皇上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来这么迟?”
忻禹心里一动,道:“愿闻其详。”
沈平道:“事实上我比覃王还早一步抵达平郡王府,却教我知道一件奇事。皇上还记得二十年前那个姓朱的小丫头么,皇上若是不记得,容我提醒一下,就是平留王妃身边的那个小丫头。”
柳洛的脸色已经变了,冲口就道:“朱姨怎么了?”
沈平手上一紧,柳洛咽喉被卡住,说不出话来。忻禹微微颔首道:“你说的可是朱樱?”
沈平道:“世人都说皇上对平留王妃一往情深,看来是假不了了。我潜入平留王府的时候,这么巧正看见姓朱的小丫头在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她已经不认得我了,我可还一直都记着她,嘿嘿。”他顿一顿,面色异常古怪,道:“我耐心地等她找出那样东西来,皇上你倒猜猜,那东西是什么?”
忻禹想道:朱樱翻箱倒柜找的东西无非就是琳琅遗物――莫非又是什么奇毒?当下皱眉道:“平郡王府的东西,朕怎么知道?”
沈平道:“皇上这可说错了,别的东西皇上可以不知道,这件东西皇上却是非知道不可。”
他这样一说,不但忻禹心中大奇,连容郁,覃王,柳洛……在场诸人无不心生好奇之念。沈平见诸人脸色,微微一笑道:“所以今日沈平斗胆,要皇上以一纸诏书换这小子的性命!”说话间手上用力,柳洛颈上被割破,即时流下血来,他的脸色极不好看,更不好看的是忻禹的脸色。
忻禹冷笑道:“朕确实答应过平留王妃保住平郡王的性命,不过天下绝没有这样的道理,他要杀朕,朕还要用江山换他性命――古人一诺千金,不过沈大侠可以认为朕不是君子。”
沈平又是一阵大笑,他提了柳洛前来,用极低的声音在忻禹耳边说了一句话,忻禹脸色骤变,断然道:“不可能!”
沈平道:“皇上大可以否认,反正平留王妃死了,平留王死了,姓朱的那丫头也死了,死无对证,皇上大可以不信我的话,不过我要提醒皇上一句,我原本是要逼那姓朱的丫头出来佐证,她宁死不肯,还说是平留王妃有遗训,不许皇上知道,不许平郡王知道,还有一点,就是,绝对不能让平郡王登基为帝。这话可不是我胡诌――当然皇上还是可以不相信,反正这小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不如我一剑结果了他。”
忻禹冷冷道:“我养这小子二十年,他不但没有半分感激之心,反而一心图谋皇位,你杀了他,也算是替朕出一口气。你――动手吧。”
他应得这么痛快,沈平反而一怔,想不到自己费尽心机得来的东西在他看来竟是一钱不值,当下稍稍一犹豫,忽然眼前剑光一闪,仿佛有万千点金星直打过来,速度之快,范围之广,来势之猛,纵是他武功极高,却也不得不挥剑格挡。
他手中的剑刚一离开柳洛颈边,便有绞魂索疾出,钩住柳洛腰间玉带往前一带,柳洛一个踉跄扑过来,同时一支信号弹冲天而起。
“你没有中毒!”沈平惊道。
覃王更惊,喃喃道:“皇上竟然会武!”
皇室子弟会些普通拳脚功夫并不出奇,但是忻禹自幼体弱多病,从二十年前柠王到今日皇帝,人人都知他文弱,休说是习武,便是普通拳脚射箭也都是门外汉,想不到竟有这等身手。容郁不由想道:莫非他不是皇上本人?
而不过一迟疑的功夫门外竟涌进数百兵士,铠甲分明,竟是羽林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