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晓燕
一对少小相伴、相知相爱的男女,一对缠绵悱恻、恩爱至极的伴侣,一对灵魂高度契合的文友,一对生离死别的诗人,一对相思而亡的短寿夫妻……他们留下了《赠妇诗三首》《答夫诗》《述婚诗二首》《赠妇诗》《与妻书》《答夫书》《重报妻书》《誓与兄弟书》等一系列诗文。为此,故乡一位后辈为他们写出了《秦嘉、徐淑诗文论稿》。
《论稿》虽为学术著作,却于严谨的探究中透露着鲜活而强大的生命力。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人的情感既非简单加减乘除,更非千人一面的罗列。当代人理想主义光辉渐趋式微,以思想解放为幌子,以张扬个性、尊重隐私为借口,只在乎一朝拥有,不在乎天长地久,对待爱情与婚姻的态度属于杯水主义。荣辱是非观念边缘化,操守蒙尘、绯闻迭出且不以为耻;权钱交易带来病态婚姻与爱情,世人不以为然,且深以为然。这就是当下社会爱情与婚姻现实之一斑。究其原因,在于这个时代对于真善美的宣传过于滞后。年轻一代要持有怎样的爱情观去寻觅未来伴侣?要持有怎样的婚姻观来渡过共同生活道路?未来生活将以何为荣、以何为美、以何为善、以何为真?《秦嘉、徐淑诗文论稿》可以成为弥补这一方面缺憾的补天之石。
跟着作者的思路阅读本书,会对这对夫妻生出无限钦佩。远在汉代,秦嘉就以大情大义诠释了爱情的真谛;同样,徐淑那超越时空的爱情观也让人惊叹不已。“男权社会,对男子的放纵和不加约束的合理化与对女子的极端禁锢的事实,使得很少会有男女双方对等的婚姻关系。”秦嘉则不然,对婚姻充满敬畏和感恩,“纷彼婚姻,祸福之由。”“从《述婚诗》中对婚姻那种近乎陶醉的满意,到四言《赠妇诗》中的离别伤神,再到五言《赠妇诗三首》中远别而不得叙旧的痛楚,他所钟情和反复吟咏的主题对象只有一个,这就是他的妻子徐淑!当被委以重任、良机降临时,秦嘉不但不以此为乐,反而将其看成是‘不能养志’、‘趋走风尘’,非志所慕’,且‘惨惨少乐’。他把妻子不但看成是和自己对等的一个人,而且看成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种精神寄托”。当不能见到心爱的妻子时,“顾看空室中,仿佛想姿形;一别怀万恨,起坐为不宁”。孩子气般的怨言里倾诉着深深眷恋、忠贞之情:“尔不是居,帷帐何施?尔不是照,华烛何为?”遂送上明镜、宝钗、好香、素琴,以表相思之情和关怀之意。
徐淑,更是不同凡响。她是一个最懂夫君的妻子,对丈夫的差使不满意,认为委屈了秦嘉,但却加以安慰和鼓励:“知屈珪璋,应奉岁使,策名王府,观国之光,虽失高素皓然之业,亦是仲尼执鞭之操也。”当身患疾病时,为减轻丈夫负担,使其专心于公务,她主动回家养病;夫君送来好礼,她回信婉诉衷情:“素琴之作,当须君归;明镜之鉴,当待君还;未奉光仪,则宝钗不列也;未侍帷帐,则芳香不发也。”表达了对丈夫的爱恋之情和忠贞之心。“诗文中的满腔痴情,远涉千里亲往津乡亭扶嘉灵柩以归的悲情,兄弟逼其改嫁时的决绝态度,对徐淑这种近乎激进的行为只能说明一点:她对丈夫是挚爱的,心中唯有秦嘉一人!”最难能可贵的是她于苦苦相思中发出了“身非形影,何得动而辄俱;体非比目,何得同而不离?”的浩叹!两地分居影响感情,但夫妻毕竟不可能整日形影不离,就连比目鱼的两只眼睛也不可能一直相依相偎,何况是人类呢?独立!自尊!自强!一千八百多年前的徐淑,发出了与《致橡树》一致的声音,这该是天下女子何等自豪的真爱呐喊!她敏感而清醒,不为世俗羁绊,不为感情绑缚,表达了一个成熟知识女性对待爱情的正确态度。她的自白,像一支古老而又清新的歌曲,拨动着后人心弦。她独立而自强的呼声,实际上是对夫妻人身依附关系的否定,其意义已经超越了爱情本身。没有这种独立人格,怎能赢得秦嘉对她的无比尊重与爱恋?
这对夫妻,用短暂而丰盈的生命践行了纯真、热烈、坚贞、独立的夫妻之爱。爱情是人类最崇高的感情之一,是生命的原动力,是生命激情的交响曲,是美好灵魂的炽热独白。真诚、高尚的爱情,建立在各自独立人格的前提之上。这种爱,无比地厚重、博大,哪怕病魔施虐,哪怕千山相隔。这对夫妻心心相印,息息相通,双方远远超越了肌肤之亲而臻于神交。他们独立、平等、相互尊重,共同承担人生重负,共享生活的甘苦荣辱;他们热情而坦诚地讴歌美满幸福的感情生活;他们忠贞不渝,比肩而立,以真爱回报彼此。任何时代,爱情作为一种人与人之间最复杂微妙的关系,总受着文明发展程度的制约,受着历史文化传统和社会政治、经济、伦理诸种因素的影响。女性地位长期低下,由此积淀了卑微孱弱的心理意识。时至今日,由于权势或财富或观念作祟,双方最初以感情而结合,结果总变成主导和从属、统治和被统治的关系,往往出现主人和奴仆、统治和受制的关系,导致夫妻感情本质异化,从而失去了爱的本质,或软弱依附,或恃强凌弱,佳偶成为怨配,这中间,除了上述因素,失却独立与自尊自强,却是主因。如今社会出现的种种畸形男女关系与乱象,不正是对真爱的反衬吗?
因为推崇夫妻之义、之恩,作者对两位古人幸福婚姻的解读准确到位,深刻透彻。精确的解读背后,是作者对于主人公忧患意识的真切理解:“为什么人的生命会如此脆弱?!”“在遽然远离而又前途未卜的关键时期,当面对难获面别这一残酷现实时,诗人遂不由得发出‘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忧艰常早至,欢会常苦晚’的人生慨叹;而徐淑的《答夫诗》更是自始至终充满时不我待,荣华难再的情绪,充满着‘悠悠兮离别’的无可奈何的哀叹。”“从这组赠答诗和往还书信中可以看出,他们的生命意识是多么强烈,其哀世惜时的情绪又是多么浓重!与其说他们的喜怒哀乐都缘于夫妻离别,倒不如说缘于他们自我意识的觉醒和因此而生发的生命忧患意识。”“诗人将自己的大不幸置于人间无数个体的人生际遇之下,既伤自己,又叹如己之人。所以,这一慨叹顿然间就有了分量,内蕴也变得深沉而有力度,也使得全诗格调陡升!”
精到的见解背后,是作者对于主人公真事真情的赞赏:“若将秦嘉、徐淑的这一真实小事情放在他们真实的悲剧人生中来考察,就不难理解诗人所感所知无不饱含挚情,念时则慨叹‘忧艰常早至’,省书’则‘情凄怆’,临食’则‘不能饭’,长夜’则伏枕辗转不能眠,看到‘浮云’,则悲激于胸……真实的事情在诗中演绎,真实的情感在句中流淌,他们之间的私人小事传达的是笃厚的感情,彰显的是他们对婚姻的忠贞,他们所坚守的忠贞是人间的根本正道,他们遭遇的生离和死别是人间最大的悲剧,他们经历了人世间普遍存在着、而在他们身上表现尤甚的离合悲欢。正因为流露出的是这种自然的真情,所以一旦发出就能够引起人的共鸣,读来自然感人至深。”《论稿》中,此类精辟解读还有很多。
《论稿》中,扑面而来的是一种顽强而执着的探索精神。作者追根朔源,实地调查,探访,考查,寻觅,对于秦嘉与徐淑姓名之来历,故里之争,生卒年月及死因,官职,仕途,安葬之地,性格等诸多谜团,做了锲而不舍的追索;依重典籍,却不为其束缚,对于种种模糊不清的观点和说法,有着独特而坚定的立场观点,解析疑难鞭辟入里,毫不含糊;敢于质疑前辈,毫不盲从。全稿结构恢宏严谨却不失精巧,典籍纷繁却脉落分明,推理缜密精准。文稿内容包涵众多且头绪繁杂,犹如层峦叠嶂,却写得丝丝入扣,游刃有余,从容镇定,显示出作者在文学、历史、政治、经济、天文、礼俗等方面丰富而饱满、深厚而全面的诸般诸类学养与极深功力。作品语言老辣,字斟句酌,全不似青年口吻;冷静理智的阐述、逻辑严密的推理,生动贴切的理解,使得枯燥的学术研究在笔下显得盎然多趣,意境隽永;作者对于文字的运用造诣极高,字里行间流露出对主人公由衷尊重与崇高赞美,把最真挚、最美好的内在感情倾注笔端,融入论稿,更将个人人格之真与艺术之美统一为一体。
关于《论稿》,作者多次表示对于两位古人特别是有关徐淑的资料太少,这也是读者特别想知道的。在此,诚挚地祝愿27岁的作者,把希望留给不久的将来。在此,以作者为荣,并分享和多次引用他的著作。
是为序。
二〇一一年十二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