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秦嘉的六首存世诗作,论者一般比较注重三首五言《赠妇诗》,对三首四言诗则关注不够、研究不深。但是,我们若将这三首四言诗放到四言诗发展、演进的历史长河中来考察的话,便不难发现其存在的价值。
四言诗是指通篇都是或基本是四字句写成的诗歌。四言诗是中国古代产生最早的一种诗歌体式。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的《国风》《小雅》《大雅》《颂》,虽杂有三、五、七、八、九言之句,而基本上是四言体式,可以看做是四言诗。在先秦的其他典籍里,也多有四言诗作,如《尚书大传》卷二:“微子朝周,过殷故墟,见麦秀之蕲蕲兮……曰:此父母之国。乃为《麦秀之歌》,曰:‘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我好仇!’”《左传》所载《宋城者讴》、《懿氏繇》、《鼎铭》、《子产诵》(“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以及《国语》所载《商铭》等也都是以四言为主。总的来说,在先秦时期,无论是社会上层还是下层,是娱乐场合还是祭祀场合,四言诗是最流行的诗体。
到了汉代,四言诗既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诗经》传统,又具有独特风格。一方面,在内容和题材上,它主要是作为一种表现雅正内容的正统诗体来发挥作用的,与《诗经》和本时期其他诗体相比,它的题材内容大大狭窄化了,变成了以政教美刺和歌功颂德为主,如高祖时唐山夫人的《安世房中歌》,武帝时《郊祀歌》中的《帝临》、《青阳》、《朱明》、《西颢》、《玄冥》、《惟泰元》、《齐房》、《后皇》以及东汉东平王刘苍的《武德舞歌诗》等。另一方面,四言诗、四言句式被大量运用到了其他文体的写作中,出现了大规模的四言诗、四言句式向辞赋、颂赞、铭箴、谚语等领域渗透和转变的异化现象,如司马相如《大人赋》中的《大人歌》,班固《两都赋》中的《明堂诗》(于昭明堂,明堂孔阳)、《辟雍诗》(乃流辟雍,辟雍汤汤)、《灵台诗》(乃经灵台,灵台既崇)等。
两汉时期,文人所作的四言诗作数量较少。张家英据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统计,“完整与较完整的四言诗实有九十三首。”(《山西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22卷第4期)而且大多为言志之作,如汉初韦孟的《讽谏诗》、《在邹诗》等。《讽谏诗》一百零八句,叙写了韦氏家族的历史和楚元王的三代变化,指责刘戊荒淫无道,表达自己的忧愤之情,期望刘戊觉悟。《在邹诗》五十二句,叙写年老辞官迁邹,抒发思恋楚王之情,赞美邹鲁尊孔崇礼之风。两首诗典雅古奥,在思想内容和语言上均继承了《诗经·大雅》传统。所以刘勰说:“汉初四言,韦孟首唱,匡谏之义,继轨周人”(《文心雕龙·明诗》)。而事实上,汉初已不流行这类典雅古奥的四言诗,韦孟的诗作对汉初诗歌创作的影响是相当有限的,有学者据《汉书·韦贤传》“其子孙好事,述先人之志,而作是诗也”的记载认为,这首诗可能在当时并未流传。宣帝和元帝时,韦孟七世孙韦玄成有《自劾诗》、《戒子孙诗》。东汉前期,傅毅有《迪志诗》。这些四言诗均类于说教,几无艺术性可言。
可以看出,西汉和东汉前期文人有限的几首四言诗均恪守《诗经》典雅庄重的传统,形式僵化,毫无创意,艺术上几无价值可言。这一情况直到东汉中后期,随着社会的变革,文人开始冲破雅俗畛域,从民歌、谣谚、辞赋作品中吸取养分,才又出现了一批值得称道的四言佳作。如张衡的《怨诗》:
猗猗秋兰,植彼中阿。
有馥其芳,有黄其葩。
虽曰幽深,厥美弥嘉。
之子之远,我劳如何。
这首诗虽用四言形式,但丝毫没有了先前四言诗的呆板说教之病,诗人以秋天的兰花比喻幽隐的才德之士,抒发倾慕之思,感情真挚,个性鲜明,“清典可诵”(《文心雕龙·明诗》),颇有融通楚辞的意韵。这表明,四言诗在这一时期有了新的发展。较张衡稍晚的朱穆有《与刘伯宗绝交诗》。诗曰:
北山有鸱,不洁其翼。
飞不正向,寝不定息。
饥则木揽,饱则泥伏。
饕餮贪污,臭腐足食。
填肠满嗉,嗜欲无极。
长鸣呼凤,谓凤无德。
凤之所趣,与子异域。
永从此诀,各自努力。
诗人以北山上一只“不洁其翼”的鸱鸟(即俗称的鹞鹰)比旧友刘伯宗,而以凤鸟自比,用来表述绝交之意。诗人一开始就写鸱鸟的卑琐之态:飞行时歪歪斜斜,没个正向;安寝也忽东忽西,定不下心神。肚子饿了,就偷偷摸摸攫取聚在树间的幼鸟;一吃饱,就蜷伏在污泥之中,也不管肮脏、烂臭。前八句总的勾勒,便使它行止食宿的丑态纤毫毕现,令人陡生厌恶之感。接下来,“填肠满嗉”四字极为传神地描绘出了鸱鸟“嗜欲无极”的贪婪相。诗人化用《庄子·秋水》中“鸱吓鹓雏”的寓言,刻画了鸱鸟以卑劣之心度凤鸟之腹的可笑情态,从而表现了刘伯宗趋炎附势、利欲熏心、不知廉耻的丑态。刻画得妙不可言,揭露得入木三分。
除此而外,秦嘉的三首四言诗,特别是四言《赠妇诗》,体现了更高的艺术水准,是现存汉代四言诗中颇有特色的作品。
秦嘉四言《赠妇诗》的最大特点在于表现题材上对《诗经·国风》传统的回归和两汉诗歌题材的重大突破。两汉很少用四言诗来表现夫妇之事,而《赠妇诗》居然用这种庄重肃穆的四言诗体抒写思念妻子之情,这在现存两汉四言诗中是不多见的。当然,这只是汉代经学桎梏下的现象,而非四言的真正传统。
《诗经》是四言诗的经典,但是《诗经》并未忌讳表达夫妇、男女之情。《诗经》的开篇首作《周南·关雎》便是一首典型的男子追求女子的爱情诗。诗中,男子因想念心爱的女子而整夜辗转难眠,用弹琴奏瑟的方法来讨女子欢心,男子对与心上人相伴相随的仰慕与渴望之情显得单纯而真挚,悠悠的欣喜,淡淡的哀伤,展现了率真的男女之情。《诗经》中类似于《关雎》这种表达男女恋爱的恋歌是很多的。《邶风·静女》生动刻画了一位恋爱中的少女形象。《郑风·子衿》一诗中,女子热恋着一个男青年,他们相约在城阙见面,但久等不至,女子望眼欲穿,唱出“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的无限情思。《召南·野有死麕》和《卫风·木瓜》等诗也生动地描绘了当时男女幽会的景象。同题材的还有《秦风·蒹葭》和《周南·汉广》等。《诗经》中还有很多表现婚姻题材的诗歌。描写幸福、美满婚姻的《周南·卷耳》用侧描的手法,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一对夫妻间的深厚感情。《郑风·女曰鸡鸣》一诗,则以夫妻对话的形式,向人们展示了一个乡野优美的晨景和一个恩爱和谐的小家庭。另外,《诗经》中还有表现不幸婚姻的如《邶风·谷风》和《卫风·氓》一类的作品。可是,这些本来充满人性本真的作品,一经汉儒的解释,便具有了伦理和政教意义。《毛诗序》云:“《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是以《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爱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是《关雎》之义也。”“《葛覃》,后妃之本也。后妃在父母家,则志在于女功主事。躬俭节用,服濯之衣,尊敬师傅,则可以归安父母,化天下以妇道也。”“《氓》,刺时也。宣公之时,礼义消亡,淫风大行,男女无别,遂相奔诱,华落色衰,复相弃背。或乃困而自悔,丧其妃耦,故序其事以风焉。美反正,刺淫佚也。”“《女曰鸡鸣》,刺不说德也。陈古义以刺今,不说德而好色也。”郭建勋认为:汉儒在解释这些作品时的“基本态度是,预设它为神圣的政教经典,然后竭尽全力从文本中寻绎圣人之意,以便为大一统的汉帝国建造起权威而稳固的政治理论大厦。”如《毛诗序》“合礼的‘婚歌’则美之,不合礼的‘恋歌’则刺之,其‘美刺’的目的便是把人们引向一种符合伦理教化的男女婚姻关系。”(见《汉魏六朝诗歌中夫妇之情的伦理禁忌与性别表达》《文学评论》2006年第4期)因此,“夫妇大伦”的政教观念逐渐成了汉人的共识。进而影响到社会的各个方面,包括诗歌创作。被赋予了“经”的地位的《诗三百》便成为了人们只能膜拜而不敢超越的神坛。
在这种背景下,秦嘉的四言诗,特别是四言《赠妇诗》,敢于大胆跳出汉代四言诗歌题材藩篱,直溯《诗经·国风》传统,赋予四言诗以全新的意味,这是非常难得的。
秦嘉的四言诗在表现形式上也很有特点。
一是铺陈排叙。《述婚诗》的描写不厌其细,对婚姻历程的描写非常详尽。婚姻是经过认真选择的,两个家族也都十分满意。诗中说:“六礼不愆,羔雁总备,玉帛戋戋”。所谓“六礼”指的是“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个仪式;其中,“纳彩”为“六礼”之首。《礼记·昏仪》云:“纳采者,谓采择之礼,故昏礼下达,纳采用雁也。”而“用雁者,取其随时南北,不失其节,明不夺女子之时也。又取飞成行止成列也。明嫁娶之礼,长幼有序,不逾越也。又婚礼贽不用死雉,故用雁也。”(《白虎通·嫁娶篇》)可见,他们婚姻的每一个步骤都是合乎传统礼仪的。而这些都缘于“敬兹新姻”。整个过程“威仪孔闲”,没有出现任何差错和纰漏。再如《赠妇诗》,诗人引用了“白日”、“鸡雀”、“明月”、“列星”等诸多意象来渲染气氛,创造了一个绚烂的意境。
二是反复比托。《述婚诗·其二》通过“卫女兴齐,褒姒灭周”这一对比,有力地诠释了“纷彼婚姻,祸福之由”的原因,也进一步回答了“敬兹新姻”的理由。诗人把婚姻看得如此重要,而诗中分明表现了诗人陶醉般的喜悦和对妻子的钟意,这就又在暗中形成了新的对比:妻子徐淑的贤惠。《赠妇诗》前后对比更是鲜明。诗人通过“白日”、“鸡雀”、“明月”、“列星”这一系列明丽意象与“严霜凄怆,飞雪覆庭。寂寂独居,寥寥空室”所表现的凄冷画面的对比,凸显了诗人的孤寂之感,读来令人陡落心扉,猛生惆怅。经过这一番比托,诗人“尔不是居,帷帐何施?尔不是照,华烛何为”的吟哦便显得沉郁有力,真切感人。
三是时空推移。《赠妇诗》开篇“白日”“引曜西倾”说明,这是傍晚时分,此时,映入诗人眼帘中的是“啾啾鸡雀,群飞赴楹”。接下来,“明月”“皎皎”,“列星”“煌煌”,说明已到了夜晚;再下来是“严霜”、“飞雪”,而且雪已经覆盖庭院,说明乃是大雪。这里,不但时间由傍晚跨越到了后半夜,天气由晴天变成了雪天,空间上也随之发生了变化。读至此处,我们不禁要问:作者要通过这种时空的推移变化体现什么?诗人紧接着又描写到:“寂寂独居,寥寥空室。飘飘帷帐,荧荧华烛。”至此,我们看到,诗人原来是以时令景象来渲染独居空室的寂寥冷清之状,进而表现一种孤寂之感。经过前面的铺垫,当诗人最后发出“尔不是居,帷帐何施?尔不是照,华烛何为”这种对爱妻深深眷恋的倾诉和离别之苦的慨叹时,诗人已把感情推向了高潮,读者也已经沉于中而动于衷了。可见诗中的时空推移与诗人当时所处的状态以及心境是紧密相连的。
需要说明的一点是,这种时空推移的表现形式,在两汉诗歌中并不多见,除这首诗外,比较具有代表性的作品还有《战城南》、《十五从军征》等。《战城南》一诗的时空跨越较大,从“战城南”到“死郭北”,从“水深激激”到“蒲苇冥冥”,再从“枭骑战斗死”到“驽马徘徊鸣”,最后由“朝行出攻”到“莫不夜归”,在这种时空的推移、演进中,诗人完成了这幅残酷战争之后的悲壮场景的描绘。《十五从军征》描绘了一个“少小离家老大回”的老兵返乡途中与到家之后的情景,诗中从“始得归”到归途中,再到返回家中,最后到“出门东向看”,这种空间方位的变化透视了主人翁内心的焦虑与情感的冲突。
上述三个例子充分说明,汉人对时空的认识和诗歌创作技巧有了较大提高。
四言《赠妇诗》全篇共有十六句,其中有叠词八组,而且前后换韵,这不但增强了音韵的和谐美,还大大增强了诗人情感的表达力度。诗中,一层意思一个韵脚,而且韵脚的变化以及叠词的出现、变化均与诗人的内在感情相契合,真正做到了形式为内容服务。前六句,诗人连用四个叠词,感情显得比较平缓;第七句开始,“严霜凄怆,飞雪覆庭”,随着环境的变化,诗人的情感之流似乎也在涌动;接下来,诗人以“寂寂”表现“独居”,以“寥寥”表现“空室”,以“飘飘”表现“帷帐”,以“荧荧”表现“华烛”,这一方面增加了诗境的悲寂意味,另一方面又增强了诗情的沉郁顿挫感。此处,诗人创设了一种欲发又止的艺术效果,即诗人的情感似乎就要喷发出来了,却又戛然控制住了,但是读者完全能够感觉到诗人胸中正潜藏着一股巨大的、正蓄势待发的情感激流!最后四句,诗人不但再次换韵,而且采用反问句式,在前面铺垫的基础上,诗人将那股酝酿、潜藏已久的巨大情感洪流喷泻而出,创造了良好的艺术效果。
东汉以至魏晋南北朝时期,赠别是四言诗歌中一个重要的题材。但是从现存的这类诗歌看,如秦嘉《赠妇诗》一般水平的四言赠别诗则并不多见。秦嘉的四言《赠妇诗》不但感情真挚,而且已经有了自觉追求艺术表现能力的趋势。这或许正是秦嘉的四言诗,特别是四言《赠妇诗》,能够开两汉四言诗新风,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