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把这文章写得像《长干行》一样漂亮,但我对长坑所爱极深,凡是在意中人面前,多数人是怯于放开身手的,因此只能罢了。
长坑,在浙江省陆地的最东端,比如东极岛,是浙江省岛屿的最东端。很多年前,长坑隶属于峙头乡,很多年后,它又隶属于郭巨镇。它就像一个陪嫁的丫环,小姐出嫁了,它也跟着出嫁,小姐改嫁了,它也跟着改嫁。很多年后,北仑的行政区域里已经没有了峙头乡、郭巨镇的名字,它却依然是长坑村。
从地图上看,它孤零零地攀附在本省陆地的最东端,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坠海。它完全有资格在村口镌刻一碑,上书:行人至此,可以止步。因为再进一步就是八百里汪洋大海。它拘谨地占据着一小块陆地面积,以求容身,形象上仿佛一个人被逼到了悬崖,退无可退。
数百年来,长坑村的人就是如此在罅隙里艰难生存着。
长坑村尽多山石、林地,缺少稻田,村人长年靠砍柴、打鱼为业,收入菲薄,生计窘困,所以本村姑娘都想着嫁到山外,而山外姑娘多不情愿嫁到本村,照此推论,用不了几年就会香火难续,但是奇怪,到目前为止,长坑村依然人烟不息。接近九十年前,我的曾祖母就是从长坑村嫁过来的,我从小蒙她扶养,始长大成人,对她一直感激不已,所以对长坑也一直念念不忘。
去长坑,看看曾祖母的出生地,是我从小立下的心愿,奈何路途崎岖遥远,久久没能成行,这也久久地成了我的遗憾。直到不久前,听说从华峙开始的多数地方都要被拆迁移民,我这才紧张起来,我怕我思念的地方最后成为废墟。于是不管酷暑高温,依然执着上路。
华峙附近正在建造北仑港四期码头,一片繁忙景象,车来车往,扬起一路尘沙。穿越沙尘暴后就上了水泥路,水泥路沿海岸线而建,像一条长蛇蜿蜒盘旋在山海之间,视线顿时开阔起来,一扫来时路的阴霾扑面。入目处海天一线,绿水青山,适宜多少人家。十几分钟车程后就到了花船。
我想象中的花船是一个恬静悠闲的小山村,相当于梁山泊里朱贵当家的李家道酒店,是水泊梁山的前沿阵地,有翠荫绿竹,酒旗招风,扼四路之险,迎八方之客。但眼前场景颠覆了我的想象,整个村落仿佛刚遭受了强盗洗劫,所有值钱家当都被搬运一空,门窗玻璃、屋上大梁也被卸下运走,剩下只是一副破落样。就连人也被洗劫一空,整个村落静悄悄的毫无人烟。唯有门前石榴花盛放依旧,似乎还在等待主人归。一只迷路的狗在碎石瓦砾间穿梭,东闻闻西嗅嗅,它迟迟不肯离去,是舍不得故土么?是在废墟里找寻它的家么?
接下去的情景都是如此,在连绵几十公里的海岸线上,遍布着上宅、中宅、大黄鳝门、小黄鳝门等数个自然村落,但我居然没碰到一户人家。我怕我的长坑也会如此。为此我忧心如焚,不顾烈日,加紧赶路。
一路前行,一路荒凉。一面是崇山峻岭,一面是海岸绝壁,深山老林历来孕育山贼强盗的传说,那我此行倒有去梁山泊聚义的豪迈。
水泥路到中宅已是尽头,再前行全都是坎坷的黄土路,像一切天才崎岖的命运。到大屯,我终于放弃了摩托车,这一路上不是我在骑它,倒像是我在被它骑。这里人烟稀少,因此治安良好,尽管周围都是崇山峻岭,但想必即使有山贼,那些山贼们大概也已经收到了拆迁安置费,而去山外做良民了。我随便找了个空地把车停好,丝毫不虞它有被偷的危险。
从现在开始,我将怀着朝圣的心情步行去长坑。
行行复行行,海岸线连绵,山路蜿蜒,每到一个转弯,我都希望是到了天尽头,不必再头顶烈日地赶路。又爬了好几公里的山路,正疲惫不堪之际,迎面撞到一根电线杆,上书“长坑006”几字。
阿弥陀佛,我终于到家了。小时候曾祖母在哪里,我就到哪里,她的家就是我的家,她的故土也就是我的故土。远处有轰隆隆的炸石声,这算是迎宾的礼炮么?
当我初次听到长坑的名字时,我联想到了与长坑仅一字之差的长平之战,那杀戮千里的场面。此刻我浑身燥热站在村口眺望,它毫无纷争气象,只是沉静从容,不为世事所动。有人在井口悠然地汲水洗菜,有人在门前安详地编织渔网,几公里外轰轰烈烈的移民大潮并没有惊动这个村落,它只端然过它的日子。时光在流走,但这里的岁月仿佛凝固。
我立在村口的大樟树下,竟有点痴了,传说中的天荒地老也不过如此吧,不过一次次洗衣做饭,汲水织网,日复一日,岁月也失去面貌。
越几十公里海岸线,受四十度高温炙烤,我风尘仆仆地赶来,原本想邂逅一段渔家傲的传奇,却发现这里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小山村,甚至连斑驳的渔船也不见一只。但我那飞扬激越的心,居然寻不到了。
桃花源里有“黄发垂髫,并怡然自得”,但这里只能算半个桃花源,因为只有黄发,而无垂髫。居住于此的大约有十来户人家,他们面对外人,既无惊喜,亦不惊奇,仿佛彼此已相契好多年,而用不着追问究竟。他们也不担心你会偷盗或行窃,任由你在村里四处行走,而不盘问。他们对世界是如此放心。偶遇一个过路老者,我询问他:“阿公,过去有个人嫁到郭巨黄家,你晓得她家老房子在哪里吗?”
阿公想了想说:“鹅拉糖眼都姓张啦,姓黄人没有啦。”我说:“她也姓张,夫家姓黄。”
阿公哦了一声说:“是嘎貌,鹅只晓得鹅拉糖眼有个人过去嫁到了郭巨南门外。”
我也失望地“哦”了一声,谢过阿公。曾祖母生于1900年,就算二十岁时来到我们家,距离现在也已经有八十多个年头了。八十多年前的记忆,这里最年长者也未必能说得清了。
寻根之念就此打住,我开始在房前井后行走,居然熟悉得像到了自家地盘。石磨、土灶、泥地、青苔、壁上蓑衣,以及石头垒就的住房,石头铺就的小径,一切都像原始的农耕部落,而没有改变。
我本打算在这里住一夜再走,但我毕竟是俗世中人,并非到这里出家做隐士的。二十年后或许我会选择这里终老,但目前还看不破。
站在山顶眺望底下苍茫大海,这里没有渔家傲,也不是梁山泊,而是半个桃花源,是北仑过去小山村的前身。它很原始,整个村庄估计只有一部电话机,在村办公室。或许连电视机也没有,唯一的家用电器是电灯,应该也不常点,因为要省电。一日用度三元钱足够。它所呈现的是一种原生态的生活,对世界要求极少,对工业化的要求更少。与世隔绝,与世无争,内求诸己,反观自身,谁又能说它是落后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