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依旧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和前几天没有任何的不同。但是这也将是我们在索马里的最后一天,我想念上海的空调,上海的马大姐烧烤,上海的电脑,上海的兄弟姐妹,但是我也舍不得在索马里的所有记忆。
我给杨师傅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们即将启程回国了,他很高兴,答应回来以后给我们接风,我一想到报社聚餐时永远不会缺席,也永远一成不变的红酒,昨夜的酒劲一下就涌了上来,然后只发出了一个喉音:呃……
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把福伊德叫了进来,开始和他结账。我从鞋子里,皮箱的夹层里,相机的镜头盖里陆陆续续翻出了美元,稀稀落落地扔在床上,想了想,又把剩下不多几张小头的专门挑了出来,这是胡哥没能帮我们全部换完的,小福,老艾,都是我们的哥们儿了,不能坑人家。等到福伊德过来,我们俩拿出一张纸,一个个画着正字,算好价,点好钱,递给了他。
“大胃……我……我……”福伊德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其实我懂,他可能想要点儿小费神马的,这个我和张源商量过,也早就拿定主意会给他们一些,小福多点,其他几个人少点。但是我在等着他说,我希望他不要让我失望,至少不要像他弟弟一样磨磨唧唧让我厌烦。
“你知道……我妈妈病了,在这里,看病很贵,我的钱不多了,所以……”
我没说话,再抽了两张出来,塞到他的手里,拍了拍他肩膀,看着他。他点点头,转身想走:“谢谢你。”
“等等。”我把福伊德叫住,然后拿出一个塑料袋来。这里面有很多东西,有我们一点都没动过的药品,估计够在索马里开个小诊所了,还有很多糖果,我们发现,来之前的判断是正确的,真该多带些糖来,因为……因为……因为我给他们几个的糖,让他们带给自己孩子的,结果很快就会出现在他们自己的嘴里。嗯……袋子里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小玩意。
“这些,都是送给你的。或者你也可以和你的士兵们分一分。”我指指门外,“你妈妈的病,如果只是发烧,可以只吃这几种药。”我找出两盒国内常用的感冒药,和一盒消炎退烧的,告诉他用法、用量。为了怕搞错,又拿出一张纸,大大地画出一个表格。
“大胃……我……”
“别说了,真的很感谢你们这几天的保护。”我用力抱抱他。“哦!对了!这个给你!”我从箱子里翻出一件海魂衫。我最不缺的就是海魂衫,就在那之前一年的夏天,我买了十几件,整个一季下来就没换过样,后来我的熟人看见我都是捂着鼻子走的,以为我从来没换过衣服。“这个是中国海军穿的衣服,你也看到了,这是我最喜欢的衣服,虽然是我穿过的,但是我还是想把他送给你,希望你以后看到这件衣服,就能想到我。”我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当我回到国内以后,我还有曾经发表过的新闻,有那么多的照片,可以时时让我再看到他们,但是在这里,甚至连一个打印照片的地方都找不到,我不知道能给他们留下点什么念想,也就是这样了。
“都收拾好了?”走进餐厅,张源已经抱着一大块羊肉在啃,一大早的就胡吃海塞,怪不得前几天见到他的时候腰围又大了一圈,这祸根就是索马里留下来的。“嗯,快吃,时间要到了。”他含混不清地说。
我吃的还是鱼烩饭,虽说一个星期下来天天都是这些玩意儿还是有点腻,但是吃一顿少一顿,哥们儿没几顿了。
还没等我吃好,一阵风从门口吹了进来,尼查一手拉着门框,以门框为轴,一条腿为边画了个圆,飞一般飘了进来。
“大胃!大胃!他答应见你们了!”
按照一般小说的写法,在这里我跟张源该对视几眼,然后疑惑地问:“谁答应见我们了?”但是不是这样的,我用屁股用力把凳子往后一顶,也飞一般冲了出去,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出相机包,我做完这一切之后,餐厅里依旧回响着我大吼的那一声:“走!”
纳吉彼家住在一个别墅区,纳吉彼就是我们即将见到的这个海盗头子,当时我们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为了行文方便,这里直接开始这么叫了。索马里的别墅区长得都大同小异,我不知道这是否前一天晚上到过的福伊德家的那一片,不过想来这里也不会有太多别墅区,如果两人是邻居,那乐子就大发了。
车在一堵院墙外停了下来,厚厚的铁门关着,尼查跳下车,咣咣咣拿拳头开始砸门,很快门开,开得不多,小半扇,就这点门缝,已经足够让我们看到门里的情景:不知道多少个抱着枪的伙计都虎视眈眈地盯着这条缝,跟看到美元没什么区别。尼查叽叽喳喳跟里面的人说着,这边车上老艾和小福再次吵开了。还没等尼查跟那边谈好,车再次发动了。
“怎么个意思?”我问小福。
“你们不能进去。”
“搞什么飞机!你不让我去跟他见面信不信我跟你拼命!?”仗着前一天晚上喝酒喝出来的感情,我胆子明显肥了起来。“停车!”我对司机吼了一句。
“你自己看。”福伊德双手一摊,看着门缝,“他们人太多,我们搞不定。”
“搞不定也得搞!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花了多少功夫才找到这样一个机会。难道你想看到我们回去以后被老板炒鱿鱼吗?难道你们昨天晚上说的话都是假的,你根本没把我们当朋友吗?”我开始打感情牌。
小福想了想,继续跟老艾吵架。
“要不要冲进去?”我问张源,手里已经把摄影包抱好了。小福和老艾只顾着吵架,我们有足够的时间下车并且冲到海盗的大别墅里头去。
“你信不信你还没到门口人家就把你突突了?”
“怎么会?尼查不帮我们联系好了?那小子还在那边呢。”
“反正我觉得你这摄影包看起来挺不靠谱的,如果谁抱着冲过来我准以为是人肉炸弹。”我掂量了一下,确实像那么回事。
“哥,你是我亲哥!咱俩就这么一个机会了,你不想放过吧。”
“嗯,但是你叫我亲爹我也没办法。”
我除了吐张源一口唾沫,别无他法。这时,老艾和小福吵完了,叫过来尼查,三个人继续开吵。我们只能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吵架,等待着结果。
“你等等,我让他们去想想办法。”小福跟我说。于是,老艾跟着尼查下了车,两个人钻进了门里,大门咣当一声关了起来。
“走,回酒店。”老艾出来以后,马上上了车,“喂!哥们儿!不能这么忽悠我!我们不能走!”
“干嘛不能走?”老艾回过头来冲我们一笑,还千娇百媚地眨了个眼睛:“搞定了,那个海盗答应到酒店去接受你们的采访。”
Oh My Ladygaga!这回千万不要再出任何的岔子了!
“到客厅去。”到了酒店,老艾直接告诉我们两人。
走到客厅转角的时候,我对着身后看了一眼,几个当兵的那种如临大敌的样子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了。
我和张源还没坐定,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已经跟着老艾走了进来,我跟他对了一个眼神。就这个眼神里,我读到了很多东西,紧张,恐惧,疑惑等等,我想象过很多种和海盗见面的情况,比如在一个日落的黄昏,我们和海盗坐在沙滩上对酒当歌,或者在一个昏暗的小酒吧里,跟海盗哥哥吆五喝六,反正《水浒》里怎么写的我就怎么想,但是从来没想到过这一种:在一个酒店的房间里,看到了一个还有几分帅气,但是却异常紧张的男人,倒很有几分好莱坞大片的意味。
纳吉彼径直走到了沙发处,坐了下来,身体前倾,双手交叉,手肘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两手托着自己的下巴。他叫过去老艾,耳语几句,老艾起身把客厅里的窗户全部拉上,然后把几个士兵全部叫了出去,只留下自己和尼查,好吧,现在更有好莱坞大片的感觉了。
“不要录像。”纳吉彼对张源说,张源拿着个小相机装作拍照片的样子拍着视频,结果被人看穿了,看来这哥们见过不少市面,倒是尼查拿着我的小DC开着视频模式放在桌子上对着他,一开始没被发现,但是后来也被要求拿过去检查。这下好了,原本可以上央视的专题泡汤了。
“我必须得拍一些照片,这是之前说好的。”我拿出自己的大家伙,非常认真地告诉他。他想了想,点了点头。
在和纳吉彼见面之前,我委托尼查和他已经做过多次的沟通,也讲好了采访的条件,包括价格,和允许采访的范围,这中间自然也包括了允许拍照。只是价格不断攀升,从一开始的数百美金,一直涨到了最后的上千。“你知道的,这点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是看在朋友的面子上才答应你们的。”纳吉彼说。确实,虽然对我们来说已经是一大笔钱,而且是我们最后还能拿出的最大限度的钱了,但是对他来说,可能还不够狂欢一次的酒钱。
“你好,我叫David,这是我的搭档Tony,我们是来自中国的记者,这些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来根中国香烟吧。”我掏出根南京递了过去,他明显对这烟很感兴趣,凑到鼻子上闻了闻。
“呃……不好意思,我找不到我的火了,能不能借你的用一下?”他翻了翻自己的口袋,给我点上。事实上,我的打火机是从不会离身的,但是就是这几个简单的步骤十分见效地让他放松了自己,他点起烟,终于不再保持紧张的坐姿,靠到了沙发背上。“你们就叫我纳吉彼吧。”这是一个化名,采访就此开始,他讲索马里语,尼查负责翻译成英语,我们说英语,但是很显然,他能听懂英语。
“我是一个渔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以前是。”又是一口烟,“在这个国家里,我应该算很有钱了,我每个月能赚到上万美金,我有好几艘渔船,还有不少人为我工作,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我这样的生活都算很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