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腾飞
曾经,一只蜜橘竟惹起了我少儿梦想,铺陈出一段悲怆人生。而今重回故里,却见大片大片新品种柑橘脐橙林精巧地弥合了一段岁月的伤口……
回望20多年前的一天,父亲从县城回来,在我们的欢呼雀跃中摸出了一个蜜橘。我的家乡蜜橘小有名气,但不少蜜橘林被以粮为纲学大寨毁掉了,只有城郊有一些年迈的护城老树。一个劳动日仅值两毛多的农家温饱远未解决,水果自然是奢侈品了,弟妹们盯着父亲手中的蜜橘馋得直咽口水,可蜜橘却惟此一只。
父亲授权予我把它公平地分下去。我小心翼翼地剥开皮一数,只有八瓣。除奶奶两瓣外,其余一人一瓣。弟弟妹妹很快完成了任务。父母又分别把自己的那一瓣给了小妹和小弟。三岁的小妹吮吸着捏过橘瓣的手指头,天真地嚷道:“大哥大哥,我们把籽撒到山坡坡上,长好多好多树,结好多好多橘子,多好啊!”十来岁的我愉快地应了一声,就又乐颠颠地给住在20米之外的伯父家的奶奶送那两瓣橘子去,奶奶花甲之年才有了我这个长孙,爱之深真可谓含在嘴里怕化了,捏在手里怕碎了。此时奶奶接过橘瓣举到鼻子前吸了吸气,吧咂吧咂着嘴说:“嗯,真好吃!”但她并没有将橘瓣送到嘴里,而是又塞给了我。说她吃了凉东西便肚子疼。我义一次“受骗”,便为她代劳了。奶奶仍像以往一样,从她床角一个占陶罐里掏出一个鸡蛋来,奖给我拿去换作业本。后来才知道奶奶在水果中最爱吃的就是蜜橘。
全家人分一个蜜橘的经历深深拨动了我幼小的心弦。小妹的乞求和奶奶的“欺骗”更促使我发誓要抚育一群蜜橘树。
次年开春,当乡邮递员的三叔要到县里参加邮电系统先进工作者表彰会。我以给他代班为条件,请他为我买回了20多棵蜜橘树苗。
当时尚不满11周岁体弱多病的我,还无力自如地挥动一把锄头,便用一柄栽红薯秧的小手锄刨树坑。将这些树苗安妥在了生存补给线一般宝贵的自留地边上,从此吊起了全家人的美好期待和我漫长的劳累。
第二年,树苗便长到了一米高,可方圆几十里之内找不到一位会嫁接橘树的师傅。父亲只好去60公里以外的县城城郊请一位远房亲戚为幼树嫁接。为了款待好这位我叫表舅的农艺师傅,我家用农家的最高礼节,炖了一条猪大腿和一只大公鸡,还赊来了好酒好烟。家里付不出工钱,便送了他两只母鸡和十斤上好糯米。这位表舅受到如此礼遇,十分高兴,嫁接好蜜橘树后还给我详细讲解了如何施肥、打枝、灭虫等技术。
从此,我带着少年的浪漫情怀和宗教徒般的虔诚与庄重,担负起了管理和保护蜜橘树的任务。我每天要在天朦朦亮至上学之前去拾禽畜粪便,或去青石板上刮青苔。然后将禽畜粪便与青苔积储在一个大池子里沤烂,从春到秋从不间断。等到冬天在每一棵蜜橘树旁挖一个一米见方比我身高还深的坑,再将沤烂的肥料埋进去。这项活动也只能在清晨进行,一棵树需要两三个早晨的紧张劳动。给树们全部追一次肥则要忙累一整个冬季。
早晨劳累两小时,匆匆吃完早饭后,还要走四公里山路去学校念书。下午四点多放学回家匆匆吃完“午饭”后要采够几头猪吃的野菜。每天都是日不出而作,日落而不息。在如此繁重紧张的劳动学习中而甘愿去侍候一些暂不关生计的蜜橘树,是需要极大的毅力与耐力的。
当我在寒风中干得满头大汗时,小妹却冻得瑟瑟发抖,她的耳朵、手背和脚跟都起了冻疮,父母不让她出门,她却倔犟地要跟我守望蜜橘树一天天长大。每当我疼爱地看一眼小妹,全身就会充满温情与力量,劳累便会消散许多。
春天时要给树们剪枝打岔。而因买不起专用的剪刀和锯子,便要细致谨慎的多用几倍的时间。给树们防病治病也是一件哕嗦的苦差事。
当我像贫苦父母们拉扯孩子一般艰辛慈爱而又寄予厚望地抚育了她们五年后,我亲爱的蜜橘树孝顺地开始开花挂果。蜜橘才胡豆大时,我和八岁的小妹便不厌其烦地数那枝头到底有多少个果实。数清一枝,便用石子画在青石板上,一枝枝加起来,总算数清了一棵果实的数量,那恐怕是我们兄妹做过的最愉快的数学题。
到了夏天,蜜橘们挤挤挨挨进入青春期,羞涩慌张地低下头颅,直压得许多树枝弯了腰。我和小妹便砍来筠竹,给每根压弯的枝条下加一个支撑。亲爱的果树有了支撑,而我们巨大的喜悦却无处支撑,几乎要胀破躯体。再有一个月,这上万的青春少女就会长成丰姿绰约的新嫁娘了。
我算了一笔账,每一个蜜橘只卖两分钱,一共就可卖几百元。我筹划着要用它们给奶奶的药酒罐灌满新酒;为小妹缝一套花衣裳和买瓶冻疮药;当然还要为我自己买支渴望许久的“英雄”钢笔,为在雨雪中赤裸的两只脚配双胶鞋,还要破天荒地订几份文学杂志。剩下的钱交给父母,他们再也不用为一毛七一斤的食盐三毛八一斤的灯油和四个子女的学费发愁了。当然卖钱之前要让全家人吃个够。还要给生产队几十户人家每户送几个去,让大家分享我的喜悦。明年后年的蜜橘还会结得更多,这前景是多么甜蜜美好啊……
可谁知天有不测风云,那是…个阳光明媚的黑暗日子,那是一个七月流火的寒冷的日子,红通通的天地间刮起一股狂风——割资本主义尾巴。首先是砍树,凡是树影能荫及粮田,树叶能落到粮田的私人的树都得砍。“割尾巴突击队”一家一家地清剿。割到我们家时,锋利的斧头砍向了蜜橘树。我大声申诉,种在自留地的树不是资本主义尾巴。那年月不是讲道理的年月,没人听我申诉。队长一声大喝:“砍,继续砍!”我忘命地向一把斧头扑去,要用我的身体去保护我大难临头的蜜橘树,但我被队长和两个彪形大汉抱住了。我70多岁的老奶奶紧紧抱住一棵树不放,被他们推搡跌倒在了一道石砍下,头摔破了,左臂摔成了骨折。小妹跑过米,在队长的手指上狠狠咬了一口。队长一巴掌掴在了她的小脸上。血从她掉落的两颗牙齿处汩汩而出,滴滴喷溅在绚丽的夕辉里。绚丽的夕辉也幸灾乐祸地把我们的阴影拉得很长,恶作剧般钉在坚硬的岩石上。
我们祖孙三人的保卫战竟是那么不堪一击。树们呼吸、心跳、体温尚存的胴体,奶奶的痛骂和小妹的嚎哭,将我炽烈的悲愤燃烧成了复仇的火焰!这火焰从动脉流向静脉再流向每一根毛细血管,直到把五脏六腑和每一根汗毛烧焦。我决定要选一件最能使队长伤心的事情给他狠命一击,让他为自己的残忍付出代价。当天夜里,我来到一片墓地,砍倒了队长家祖坟前一棵极具象征意义的百年风水树,撬翻了他家祖坟上的石头。白森森的树桩狰狞而迷茫地怒视着我和漫漫黑夜,让我浑身打了个寒噤。因为在我的家乡,祖坟涉及到一个家庭的最高尊严,是绝对容不得侵犯的。我明白自己闯了大祸,弄不好小命难保。便趁天亮之前赶向了公社革委会,把自己的报复行为辩解为是向封资修宣战,加之我家成分为贫农,从而避免了被打为破坏农业学大寨的现行反革命分子。
队长家族大部分人丁住在另一个大队,父亲料定他会去搬救兵突然发起一场“族际战争”。于是父亲紧急把本家召集起来,要大家做好“自卫反击”的准备。
果然不出父亲所料,第二天队长就搬来了他家族里最精壮的20多位男性。见周家已有防备,人多势众,便约定第三天太阳初升时,两个家族一个对一个地开战,生死伤残后果自负。
可就在当天夜里,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女性的伟大和善的征服力。我的母亲和队长老婆都是被公认的最善良贤慧的女人。我母亲当天夜里冒着生命危险跑到队长家,承诺在他家祖坟前再栽一棵风水树和将坟修好。队长家自知打族架吃亏的可能性更大,有了这个台阶下也就罢战了。队长老婆也来到我家,请父亲和我赴宴,检讨砍我家自留地里的树做过了头,并承诺负担奶奶的医药费。于是父亲代表周家同意和解。一场即将爆发的“战争”就这样被两位女性化解了。终于未让起于日暮、长于黑夜的怨仇去杀伤一个崭新的日出,但这件事仍然给双方留下了持久的创伤。后来我曾想,如果没有尚存于人性中的善美,没有善美女性的缓冲减震,那个荒谬的时代真会破碎得难以修补……
噩梦般的岁月终于过去,实行包产责任制后,我本来可以重新抚育更多的蜜橘树,但我已振作不起当初那种宗教徒般的虔诚,而我人生目标也有了新的转移。
80年代初的一个深秋,我接到了入伍通知书。以我当时的领悟力,我把乡亲们的苦难主要归究于乡、村干部的德黯才浅。我发誓这一去一定要熬个比队长大些的官回来,还要学点本事,于私要好好收拾收拾我仇视的队长;于公要变变一乡一村的面貌,让乡亲们的日子过得舒展一些。告别时不忍告诉奶奶我将远行,便将朋友特意从县城买来送我的二斤蜜橘留给了奶奶,塞进了她那个古陶罐里。怕奶奶太难过,便提前在月夜赶到公社报了到。
但不知谁泄了密,80岁的奶奶搜出古陶罐里所有的东西——10多个橘子、几个鸡蛋和一包冰糖。颠着小脚走了10多里山路大清早赶到公社。只见她未拢好的几咎白发在风中轻扬,鞋和裤腿都被露水打湿透了……我将那10多个橘子带到了部队,珍藏了很久很久,让它们承受我和奶奶之间浓浓的亲情与思念。
转眼到了1986年,86岁的奶奶身体日渐衰弱,常因思念我而神志不清。一天午夜,奶奶不穿衣服爬了起来。眼睛看不见路,便用手和膝盖摸索着爬到我曾饲养过的一头老牛跟前,扶着牛栏对牛呼唤:“腾飞呀——你啷格还不回来啊——”当父母惊醒而起来扶她时,她又摔了一跤并从此卧床不起。
伤病中的奶奶为了等我回去,在床上弥留了好些天。临终前问她想吃什么,她惟一要求的就是蜜橘。此时家乡已解决温饱,水果已不再是紧俏物品,乡里便建有一个果园。可时令不巧,蜜橘早已远销。大家跑遍全乡才找来七个,奶奶吃了一个便问:“孙儿、啷个还、还不回来啊?”妈妈骗她说:“他在路上了。”“那就、把蜜橘、给他留着吧。”说完带着遗憾去了……
从一个蜜橘到栽种那20多棵蜜橘树,再到奶奶为我留下的那六个蜜橘,冥冥中牵引了妹的人生大走向,使她立下了一个宏大的志向。她梦想要让蜜橘树像庄稼一样普遍,用蜜橘使乡亲们脱贫致富奔小康。小妹当年17岁,高中毕业参加高考考得了全县总分第一。按她的分数本可以选择重点大学的热门专业,但她却选择了一所农学院的林果专业。
小妹上大二时便参与了培植新一代高品质高产量无核蜜橘和脐橙的攻关。一年后获得成功,继而学院建起了一片10余亩的苗圃。小妹毕业时谢绝了一笔数量可观的优等生奖学金,而是要了一万株树苗运回村里,并在乡、村干部的支持与乡亲们地配合下,建起了一大片示范果园。毕业的当年,她还在县、乡政府的大力支持下指导群众建起了10多个育苗场。这之后的五年间,她在有关部门地组织下,主讲培训出了1000名技术骨干,指导乡亲们种下了数十万棵新一代蜜橘和脐橙。
如今,故乡川东奉节县的柑橘产量居全国第三,小妹参与研培大力推广的新一代蜜橘和脐橙去年获得了国际绿色保健食品金奖,取得了很好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不少果农靠此跨入了小康的生活。小妹也因此被评为省先进星火带头人、三八红旗手。
而小妹胸中却装着一幅更灿美壮丽的画卷。有关部门正在筹建长江柑橘林带,首选品种便是这种获国际金奖的蜜橘与脐橙。这将是一条经济开发带、水土防护带,如诗如画的风光带。小妹一面要忙于参与建设长江柑橘林带,一面又未雨绸缪,推动有关部门着眼柑橘深加工,开发高品质的饮料、晶粉和罐头等。
1996年夏回故乡,小妹带我来到一大片示范林前对我说:“这些果树好是好,但只能生长在海拔700米之下。而全县还有近20万生活在高山地区的乡亲没有脱贫。我这个县星火计划技术负责人担子重啊!不过我正在组织研培能在高山上生长结果的新品种柑橘,如果能成功,更多的乡亲就有指望了!”
我和小妹穿梭在果林中,不知不觉来到队长家的祖坟前,小妹说这一万棵树十有八九是她亲手分给队长家并指导栽种的。我问:“难道你忘记了被队长打掉两颗牙齿和20多棵蜜橘树的恩怨了吗?”小妹调皮地一笑说:“队长病危时我去看过他,他还为这件事而内疚地说”‘我亏心哪’。当我安慰他说”‘你也是被时势所迫,怪不得你’。他便带着笑去世了。很可惜这么好的蜜橘和脐橙,队长却没吃上啊!哥,也正是过去的苦难使我们尽早的成熟起来,变得像土地一样坚韧厚实。我们奔跑在人生与时代的跑道上,只有不断删削去一些身心的负累,才会拿到好名次啊!”我真钦佩27岁的小妹有如此胸襟气度和认识深度。
我点燃一支烟插在队长坟头,此时队长家那棵从斫口下长出的风水树有些激动地摇曳起来。我突然开悟,风水树啊风水树,这成片的果树才是父老乡亲真正的风水树!
故乡这片风水宝地,曾是李白、杜甫、苏东坡、陆游、刘禹锡做过诗的土地,他们的诗在歌咏奇伟壮丽山水的同时,也流露出了对百姓苦难生活的忧患。而今小妹不也在这片土地上创作出了一组更美丽动人的新诗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