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伟洲
西北大学文博学院
在唐宋的文献及笔记小说中,经常提到一种特殊的奴婢,名之为“昆仑奴”或“僧只奴”。中外学者对之研究,发表的论着颇多。本文试作进一步的考察和研究,不妥之处望批评指正。
昆仑或昆仑奴,早在公元3-6世纪即见于中国史籍。如《晋书》卷30《孝武李太后传》记:“时后为宫人,在织坊中,形长而色黑,宫人皆谓之昆仑。”刘宋孝武帝“宠一昆仑奴,令以杖击群臣”。至隋唐,有关昆仑奴的记载更多。如《太平广记》卷194“昆仑奴”条记唐大历中(766-779),有崔生者……时家中有昆仑奴磨勒”;同书卷192“墨君和”条说,其人“眉目棱岸,肌肤若铁……赵王溶初即位,曾见子,悦而问曰:此中何得昆仑儿也?”同书卷339“阎敬立”条引《博物志》刘俶乃云此馆所用并散逃,因指二皂衫人曰:此皆某家昆仑奴,一名道奴,一名知远,权且应奉耳。”同书卷361“裴休贞”条记:“休贞独卧厅事”,发现有贼于是怪,依灯影中,状若昆仑,齿大而白”。同书卷420记开元中,彭泽令孙陶岘,好泛游江湖,曾见“海舶昆仑奴摩河,善泅水,而勇健”。唐代诗人张籍也有《昆仑奴》诗一首,云“昆仑家住海洲中,蛮客将来汉地游。言语解教秦吉了,波涛初过郁林洲。金环欲落曾穿耳,螺髻长卷不裹头。自爱肌肤黑如漆,行时半脱木棉裘”。关于昆仑奴的记载甚多,再不一一列举。从这些资料看,昆仑或昆仑奴最突出的特点是肌肤黑;人若黑,也可称之为“昆仑”。如五代时,有慕容彦超其人,因其“黑色胡髯,号阎昆仑”又物品黑色,亦可以“昆仑”命名。如隋代有美酒“色如绛”,而称为“昆仑觞”隋炀帝曾改紫色茄子为“昆仑紫瓜”等。昆仑或昆仑奴究竟指何地或何国人?过去中外学者有认为指今东南亚南海诸国人,或以为系今非洲黑人,抑或指南海及非洲黑人等。事实上,“昆仑”一词,在中国古代泛指今东南亚的“南海诸国”。如《旧唐书》卷197《林邑传》记自林邑(今越南半岛中部和南部)以南,皆卷发黑身,通号为昆仑”。南海诸国大臣、君主、地名也多以昆仑(或讹为“古龙”为号。早在公元3世纪万震撰《南州异物志》就说;扶南国(今柬埔寨)“自立为王,诸属皆有官长,王之左右大臣,皆号为昆仑”。甚至在今缅甸南莫塔马湾一带还有狭义的“昆仑国”(大小昆仑国当时,南海诸国人,“皆丑黑,卷发“深目高鼻,发卷色黑”;“人形小而色黑”俗黑身,朱发而卷……穿耳傅挡,以吉贝一幅缭于腰。”而南海诸国在二三千年时,当地土着又为尼格罗澳大利亚人种,所谓“尼格利陀人”(意为“小黑人”)。唐宋时,所谓的昆仑奴,大部分应指南海诸国土着的尼格利陀人,也泛指黑色卷发之南海诸国人。这与上述张籍《昆仑奴》诗所描绘的昆仑奴是完全一致的。
不仅如此,唐宋时所指的昆仑或昆仑奴,也包括今日非洲东岸等地的黑人。宋代赵汝适撰《诸蕃志》卷上《昆仑层期国》记昆仑层期国,在西南海上……西有海岛,多野人,身如黑漆,纠发,诱以食而擒之,转卖与大食为奴,获价甚厚……”我国学者冯承钧释此国时说广此条亦本《岭外代答》卷3,原文见本书层期条注四,译注以昆仑,为阿拉壁语Kanbaki之对音……层期与僧只皆是Zangi同名异译,应无疑义。《唐书》、《宋史》中之僧只奴,殆皆来自非洲东岸,然不能确定为何地也。至若昆仑,代表之名称甚多,此外昆仑疑对Komr,是为Madagascar岛之土名,则昆仑层期似言Madagascar岛之僧抵”费琅(G.Fed)《昆仑及南海古代航行考》也说广昆仑层期国名,层期似指东非之Zanz。复证以阿拉伯与波斯之书,其中志有Kamrun岛及Komr岛......移植于马达伽斯迦(Madagascar)岛,及此岛附近之非洲沿岸,各种记载之人,皆蒐罗之,用以考证此昆仑之真相。”则“层期”即“僧只”,其原义为波斯语Zanj,义为“黑人”。赵汝适记“昆仑层期国”,均为黑色之义,地在今马达伽斯迦岛一带。
又过去有的学者认为,《马可波罗游记》中记有Zanghibar,意为黑人国,故僧只、层期即科斯麻士《基督教诸国风土记》中之青几(Zinj),今非洲桑给巴尔,或桑西或桑给之义,《诸蕃志》之昆仑层期国,前所冠昆仑二字,必黑之义。固此,“昆仑奴为非洲黑人,既已考定,毫无疑义。昆仑奴与马来半岛之昆仑国无关系也”。此种看法过于绝对,似有误。
据上述中外学者之考证,层期,又作僧只、僧耆、青几,词源于波斯语Zanj,意为黑人,原指非洲东部桑给巴尔一带黑人。按照当时唐宋人称黑色或黑色人为昆奴或昆仑奴之例,将大食人称为僧只(层期)的非洲黑人,也称为“昆仑”或“昆仑奴”,与南海诸国人相同,这是完全可能的,且事实也是如此。即是说,僧祗奴就是昆仑奴,是广义的昆仑奴中的一种。
关于此,唐慧琳《一切经音义》卷81释“昆仑语”时有云上音昆,下音仑。时俗语使,亦曰骨论。南海洲岛中夷人也。甚黑,裸形,能驯伏猛兽犀象。这类数般,即有僧只、突弥、骨堂、阎蔑等,皆鄙贱人也。因无礼义,抄劫为活,爱啖食人,如罗刹恶鬼之类也。言语不正,异于诸蕃,善人水,竟日不死。”可见,唐人将僧祗作为昆仑之一种;阎蔑即吉蔑,指真腊;余两名(突弥、骨堂)无考,但指南海诸国地。事实上,中国唐宋文献所泛指的“昆仑”之地,应包括今非洲东岸地区(层期、僧只)。
总之,僧祗,如上述主要指今非洲东岸一带的黑人及其居地,系唐宋时广义的昆仑中的一种,语源于波斯语,黑人之意,与昆仑意同。因此,唐宋时的“昆仑奴”,应主要指今东南亚(南海诸国)人,但也包括今非洲东岸一带的黑人(僧只)。
如果以上述的观点来分析、考释,近数十年来,在中国国内出土的昆仑奴形象资料,如陶俑、壁画、雕塑等,似可大致辨别哪些属于非洲黑人类型,即僧只奴;哪些形象属于南海诸国的“昆仑奴”。我国学者孙机曾撰《唐俑中的昆仑和僧只》一文试图将出土的昆仑奴俑中分出南海诸国的昆仑奴和非洲黑人僧只奴。其结论基本可信。但是,笔者认为,孙机的这种看法和分类,并不代表当时唐宋人的一般看法,因为当时人并没有,也不可能对昆仑和僧只的差别了解得很清楚,昆仑与僧只是可以互用的,比如在唐代贾耽“边州人四夷路程”(《新唐书》卷43《地理志下》引)中,记“从广州至大食的路程”中有“葛葛僧只国”,此国在南海今苏门答腊岛西部,而不在非洲。又如有唐一代,南海诸国在至京师长安朝贡物品中,只见有僧只童、僧只奴的记载,而无昆仑奴。见于记载的,有室利佛逝国(今印尼苏门答腊巨港)于开元十二年(724)七月,献价(僧)耆女二人,唐元和十年(815年),诃陵国(今印尼爪哇中部,或说在加里曼丹岛)献僧只童四。十三年献僧只女二人等。仅贞元时,骠国(今缅甸)献国乐,“乐工皆昆仑”,内提到昆仑。以上这些国家朝献的僧只奴,不能仅从“僧只”之名,而断定其必为非洲黑人;因为唐宋人并汉有严格区分僧只与昆仑之间的含义及语源,而是混用的。
在唐代,除了通过南海诸国或大食等国朝贡有昆仑奴(僧只奴)外,还通过贸易或转赐等形式,使京师长安及西域、沿海等地官吏、富豪家中也有很多的昆仑奴。《旧唐书》卷154《孔单父传》记先是帅南海者,京师权要多托买南人以为奴婢”。此中自然包括昆仑奴在内。上述大历时崔生,其父显僚,时官为276
“千牛”(千牛备身,正六品),家有“昆仑奴磨勒”。又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唐墓曾出土一彩绘泥塑黑人俑,高12.5厘米,男性,上身赤裸,下身着桔红色短裤,全身黑彩、拳发,嘴唇厚粗,双手正播棒舞弄(图1)。此应即出自非洲东岸一带之“僧只奴”,通过陆上丝路至西域(今新疆)者。
因此,那种认为唐宋时的昆仑奴(包括僧只奴)仅来源于今非洲东岸黑人,或仅源于今东南亚(南海诸国)黑人,均欠妥当。昆仑奴(包括僧只奴)应源于以上两地,在唐宋时,两地均泛称昆仑;而主要应是南海诸国的昆仑奴。
下面再以唐京师长安及其附近出土的昆仑奴俑及壁画,作一具体的分析:
1.1948年在长安县贾里村唐裴氏小娘子墓出土两件昆仑奴俑:一件高14.7厘米,一件高15厘米,均为黑色卷发。前者上身着衣被,下束绾于腰部,圆脸大眼;后者上身袒露,下着短裤,隆乳鼓腹,唇红,大眼,白眼圈(图2)。从其形状及姿态看,正如有的学者所说,更近似今非洲黑人,系典型的“僧只奴”。裴氏小娘子为裴均孙女,裴行俭曾孙女,卒于大中四年(850年)。行俭为唐代名将,武后时曾经营西域,多有功。其后代有僧只奴也不足怪也。
2.1971年在礼泉县昭陵陪葬墓中郑仁泰墓出土一陶俑,高30厘米,立于一方板上,黑色卷发,圆脸,浓眉,上身着圆领窄袖衫,左肩披一红带(干漫),下着束脚红裤,双手具残至肘部,肤呈肉色(图3)。这是典型的南海诸国昆仑奴形象。
3.1985年在陕西长武县枣元乡郭村唐墓出土一陶俑,高25厘米,卷发,黑肤,赤足,双目圆睁,头偏斜,大嘴紧闭,似嗔似笑。左手上举至耳部,右手平举;颈上有缨络,手腕、脚脖均戴环。全身袒露,身仅披红色干搜,绕双肩至下肢,似作舞状(图4)。此俑与河南洛阳上街唐墓出土的一件三彩陶俑基本相同。这一陶俑形态、服饰与南海诸国人披干漫,带缨络,卷发黑身等特点相近。也与前引张籍《昆仑奴》诗描写相同,故应为南海诸国之昆仑奴形象。
4.1994年发掘陕西富平县唐献陵陪葬唐墓墓室北壁西壁画“牵牛图”(1.8X1.6米)中,牵牛人肤色黝黑,卷发,颈戴项圈,手、脚均有钏。上身赤裸,斜佩帛带(干漫),下着短裤(图5)。此图像与上述郑仁泰墓出土昆仑奴形象近似,当为南海诸国之“昆仑奴”形象。
唐代京师长安(今西安)及其附近,帝王宗室、达官贵人多有使用昆仑奴的情况,故出土文物(陶俑、壁画等)多有昆仑奴形象。且多为源于南海诸国的昆仑奴。这恰好证明上述唐宗时的昆仑奴多为南海昆仑人的结论。
见《资治通鉴》卷129宋大明七年条。
《全唐诗》卷385,第12册,第4339页,1985年,中华书局。
《新五代史》卷53《慕容彦超传)。
《太平广记》卷233《昆仑觞》条。
同上书卷411“昆仑紫瓜”条。
《太平御览》卷786引。
见拙作《唐“都管七个国”六瓣银盒考》,载《唐研究》第3卷,1997年,北京大学出版社。
《梁书》卷54《扶南传》。
《隋书》卷82《林邑传》。
同上《真腊传》。
《新唐书》卷222《婆利传》。
冯承钧:《诸蕃志校注》卷上。
见冯承钧中译本,第5页,1957年,中华书局0见张星烺编,朱杰勤校订《中西交通史汇编》第2册附作者《昆仑与昆仑奴考),第16~23页,1977年,中华书局。
见其所着《中国圣火》一书,1996年,辽宁教育出版社。
“咱辑词,又是当时佛教用语,是梵文Sanghika的对音,意为“众”、“僧尼大众”(见冢本善隆《支那佛教史研究北魏篇》,1942年弘文堂)。但“葛葛僧只国”之“僧只”应为“层期”意。
见《册府元龟》卷971、卷975。
同上书卷%2;《唐会要》卷100记为元和八年,误。
《册府充龟》卷971j唐会要》卷100。
按唐代史籍中,未见大食(阿拉伯)贡僧只奴的记载,但并不排除记载阙遗的可能。特别是大食及中亚诸通过丝调之路(包括海上丝路)贩卖僧只奴至中国内地,完全可能。
见穆舜矣主编《中国新疆古代艺术》,1994年,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第156页,图402o杜葆仁:《从西安唐基出土的非洲黑人陶俑谈起》,载《文物》1979年6期;孝秀兰等《唐裴小娘子墓出土文物》,载《文傅)1993年1期。
见上引孙机《唐俑中的昆仑与僧只》。
见《唐郑仁秦墓发撋简报》,《文物》1972年7期。
《陕西省志文物志》,第339页,1995年三秦出版社。
井増利、王小蒙:《富平县新发现的唐墓壁画》,载《考古与文物》1997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