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敦煌学与中国史研究论集纪念孙修身先生逝世一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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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SariKUjKur考源——兼论龟兹回鹘与沙州曹氏归义军政权的关系(1)

李树辉

新踵大学(北校区)语言教研部

现代裕固族的族源,尤其是与其族称SartoUjKur密切相关的西部裕固人的历史,一直是学术界探讨的热点,但至今仍悬而未决。此外,有关其民间传说中的原居地——SiciHaci或ShicheHache的考察,曾先后出现过“西州一火州说”、“盐泽一甘州说”、“关外诸卫说”等诸多说法,但由于论据均欠充分,尚未能形成多数人的共识。最近,杨富学根据吐鲁番出土回鹘文木杵文书中出现的SartYBa一词,对裕固族的族源进行了新的探讨,提出了“沙州一火州说”,但SartY说仅仅是某一部落官号的组成部分,如能证明SariY部确为高昌回鹘之一部,那么此说最有说服力但说者未能提出进一步的证据。鉴此,本文拟通过对其历史的研讨,并结合对其语言(西部裕固语)特点的分析,对以上问题再作探讨。

一、SariKUjKur的涵义及其指谓

南北朝时期,北方草原诸部落间的征讨与兼并战争及组合与分裂活动,经年不断,甚为激烈。在这种情况下,各临近部落为了维护其共同的利益,抗御强敌的侵扰,而不得不改变以往“自有君长”,“莫能相一”的传统,建立起地域性的部落联合体组织——UjKuro综合中外史料的有关记载可知,UjKur一词最初并非是用于特指的专称,而是为诸多的突厥语部落联合体所共享的泛称。这样,各部落联合体相互间为了加以区别,便纷纷在UjKur-词前冠以各类限定性词语。由此,也就出现了诸如SariKUjKur,QaraUjkuttOnUjBur5Toqu2Ujkut(ToquzOkuz),QutUjKur,OrtaUjifur-OtturaUjKur,QurutUjKur,SerkerUjmar-SanraqUjifur-SifrkUjKur,NajmanUjKur等诸多的部落联合体名称。

用于UjKur-词前的sartK(黄)、qara(黑)等词语并非如通常所认为的那样仅表示不同的颜色,而是具有丰富的文化意蕴。如k0k(青,蓝)又用于指“东方”,qizll(红)又用于指“南方”,aq(白)又用于指“西方”,qara(黑)又用于指“北方”,saxlK(黄)又用于指“中心,中央”等。历史上着名的“白登之围”在布阵上,便充分体现了北方游牧民族的这种宇宙观。《史记》卷110《匈奴列传》称:

高帝先至平城,步兵未尽到。冒顿纵精兵四十万骑围高帝于白登七日,汉兵中外不得相救饷。匈奴骑,其西方尽白马,东方尽青(即青色马——引者),北方尽乌骊马(即黑色马——引者),南方尽骑马(即枣红马——引者)。

冒顿分别以青、红、白、黑四色马队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将汉军团团包围。

突厥语颜色词的方位意义,还可从其它部落或部落集团的称名上得到印证,如西匈奴又被称为“白匈奴”;居于顿河流域的Akatzir人又被称为“白可萨”(Aqxazar),Qazar人的两座主要城市名前都带有“白色”的形容词,他们在顿河流域建立的军事城堡Sarkel也被称为“白帐”;而“东突厥汗国”在突厥语中则称作K0kTyrk(亦有人译为“蓝突厥”)。《辽史》卷116《国语解》亦有相关记载:

皮室。军制,有南、北、左、右皮室及黄皮室,皆掌精兵。

由上文可看出,“黄皮室”必居中心地区。

据以上分析,我们有理由认为,SariKUjKur的涵义并非如通常所说的指“黄回鹘”或“黄头回鹘”,而是指“中心回鹘”或“中央回鹘”。同时昭示着该联合体可能曾一度成为某一集团的领导核心,有过一段值得自豪的历史,或曾居于诸游牧集团的中心区域。笔者认为,当与西突厥“十箭”部落集团的“黄姓突骑施”即索葛莫贺部密切相关。

值得注意的是,在现代裕固族中,操用东部裕固语(属蒙古语族)的人自称eraJovor(即“黄回鹘”),将操西部裕固语(属突厥语族)的人称作XaraJoYor(8卩“黑回鹘”);而操西部裕固语的人亦自称SariKJOYUr(gr黄回鹘,反过来将操东部裕固语的人称作Angar或Anvar(外乡人)。这种争相将Sarfe或Jera-词用于自己一方的现象表明,双方都视自己一方为正统或主体。正好印证了以上关于Sar也一词文化意蕴的分析。裕固族学者钟进文先生亦曾指出:SariK在裕固族人的观念中还有正宗、最好、髙贵、英俊等引申意义。”亦可作为上说之一证。

二、SariKUjKur原居地考

据拜占庭史料记载,公兀461-465年间,曾有一部分Sarahur人、Urog人和On-Qghur人,首次向拜占庭遣使。这些人是不久前被Sabir(鲜卑)人从其故乡逐出后,为了在HunsAkatzir(匈奴阿卡齐人,白匈奴人)中寻求一块立足之地而从东方迁徙至该地的,并且成功地制服了HunsSarahur也便是SariKUjKur,On-Oghur亦即是OnUjKur(十回纟乞,十姓回纟乞),Urog通常认为是Ughor的误写,亦即UjKur,显然是另一部落联合体之名。西方学者据该史料的记载推测,这些人最初居住在西伯利亚的Sabir人以西,此后则到达了高加索以北地区,并进而认为此名可能指的是另外一个民族,而并不是指黄回鸺人(SarYKUjifur),黄回鹘人从11世纪至今一直居住在中国的西北边疆。而萨拉胡尔人仅仅在461-550年间于拜占庭史料中出现过。”

以上结论中的疑点颇多。首先,称这支Sarahur人曾进而抵达高加索以北地区的证据不足。若尔达纳(Jordanes)于551年的记载和阿加蒂亚于552年左右的记载,均称当时居住于高加索以北地区的为十姓回纥(On-Oghur)人。其次,撰写于569年的一部古叙利亚文着作在提到UngOr(即OnUjKur)之后所列举的12个部落名表中,亦有萨拉胡尔(Sarahur)之名。其三,在此之后的西方文献,之所以未提到萨拉胡尔之名,则可能预示着该部又向东迁徙了。

笔者认为,这一支萨拉胡尔(Sarahur)人即SarkUjKur人,也便是突骑施部的一支-黄姓齐骑施(SariKToxsi)o突骑施原为西突厥五础陆部之一。自隋末以迄11世纪便一直活动于七河流域及其以东地区。也即是说,该部至晚自6世纪中叶后便一直活动于这一地区。

《新唐书西突厥传》称突骑施“种人自谓娑葛后者为黄姓,苏禄部为黑姓”,纯属揣测之辞。“娑葛”当即是SariK的音译,而非其人本名。苏禄部也便是阿利施部,史称其首领名“突骑施贺逻施啜”。“贺逻”也便是Qara的音译,亦非其本名。二者均由其集团名称而来。显庆三年(658年)二月,唐平定阿史那贺鲁叛乱之后,以“突骑施索(娑)葛莫贺部为媪鹿都督府”,辖伊犁河流域及伊塞克湖以东地区;以“突骑施阿利施部为挈山都督府”,辖塔拉斯河、楚河流域及其以南地区。

8世纪中叶以后,“葛逻禄渐盛,与回鹘争强,徙十姓可汗故地,尽有碎叶怛逻斯诸城”,黑姓突骑施遂为葛逻禄属部,而黄姓突骑施则为回鹘的属部。同上书《西突厥传)亦称广大历后,葛逻禄盛,徙居碎叶川,二姓微,至臣役于葛禄。斛瑟罗余部附回鹘。”

这一时期,阿拉伯帝国在中亚的统治,由于舍里克(SharikIrShaykh)领导的什叶派起义(751年),以辛巴德(Sinbad)为首的波斯人起义(754年),以巴拉兹(Baraz)为首的白旗起义(759年),以木坎纳(A1Muqana)为首的起义,以拉飞伊本来斯为首的暴动(806年),以及塔赫尔王朝的独立而走向解体。唐朝方面,自751年高仙芝败绩于怛选私后不久,又于755年发生了“安史之乱”。唐朝为了平乱,不得不将驻扎在安西等地的军队调回内地,同时亦征调了回鹘兵、拔汗那(费尔干纳)兵、中亚其它各地柘羯军和阿拉伯兵。唐朝在西域地区的防卫力量因之而空虚。

阿拉伯帝国的解体和唐朝势力的退出,正为觊觎西域地区已久的吐蕃提供了一个天赐良机。正值强盛时期的吐蕃遂趁机与葛逻禄联手,攻陷北庭,围攻龟兹,欲将整个天山地区均置于其统治之下。然而,东部天山地区本是回鹘汗国之主体——九姓乌古斯的世居之地,岂能容忍吐蕃、葛逻禄侵占?由此,也就引发了双方对该地区持久的争夺战争。

据汉文史籍及《九姓回鹘可汗碑)汉文部分的记载可知,自780年忠贞可汗在位时开始,双方在西域地区曾进行过数次拉锯式争夺战。直至崇德可汗在位期间(821-825年)吐蕃势力才不得不最终退出西域的大部分地区,葛逻禄等部亦被降脤,归顺了回鹘。自此时开始,费尔干纳盆地、七河流域及其以东地区(焉耆以东的天山南部地区除外),便已完全置于回鹘的控制之下。

为防备居于西部天山地区的葛逻禄与吐蕃再度勾结作乱,回鹘在费尔干纳盆地东缘、喀什噶尔、阿图什以及塔里木盆地北缘直至龟兹一线布置了以乌古斯部族克尼柯(Qliiiq)部为首,由征发的样磨、黄姓突骑施、黠戛斯等部的成员为辅的军队,形成了对葛逻禄部的战略包围之势。《世界境域志》第十三章、第十五章、第十七章及其它有关章节所载内容,均属于这一时期。

约自9世纪30年代开始,统辖这一地区的九姓乌古斯克尼柯部,由于回鹘汗国统治集团内部激烈的权力之争而脱离回鹘汗国,独立行使着对费尔干纳盆地、七河流域、伊犁河流域及龟兹以西地区的统治。这便是历史上着名的喀喇汗王朝(0)。

10世纪初,萨曼王朝的王子纳斯尔(努赫之子)逃亡至喀什噶尔,被喀喇汗朝南部副可汗奥古尔恰克喀狄尔(OKultaqQadir)安置在阿图什任职。奥古尔恰克喀狄尔的侄子,即北部大可汗巴兹尔(BazirQadir)之子萨土克(Satuq)常去阿图什观看由商队运来的各种货物。他见到穆斯林商人的礼拜活动,受到很大影响。便去访问纳斯尔王子,想了解有关伊斯兰教的知识。在纳斯尔的影响下,最终皈依了伊斯兰教,并取教名为阿布杜克里木。不久,他打着宗教的旗号,在萨曼王朝的支持下,推翻了其叔父的政权。之后,又征服了游牧于西天山地区的葛逻禄部,并对驻于巴拉沙衮的大可汗发动圣战,于伊斯兰历330年(942943年)占领了巴拉沙衮,灭掉了长支大可汗,自称萨土克博格拉汗。此后喀喇汗王朝的诸位可汗均为这个萨土克博格拉汗的后裔。

萨土克死于伊斯兰历344年(955956年),葬于阿图什。汗位由其长子巴依塔什(教名为木萨本阿布杜克里木)继承,称阿尔斯兰汗。木萨于960年宣布伊斯兰教为国教,并在这一年强迫20万帐突厥人皈依了伊斯兰教。那些不愿改信伊斯兰教的部落则被迫向东逃迁,移徙至毗邻的龟兹地区。然而,龟兹地区亦同样经常受到喀喇汗朝军队的侵扰。在这样的形势下,龟兹回鹘的统治集团不得不率其部众沿塔里木河向东南方迁移,逐渐移徙至塔里木盆地东南缘的且末以东地区。这一支回鹘人便是后文将要详细论述的SarTKUjKur人,亦即在后来的史籍中被称作“黄头回鹘”或“龟兹回鹘”的部落集团。

木萨在实现了北部地区的伊斯兰化后,紧接着又发动了征服于阒的宗教战争。敦煌文献P.4065号中的《表文三》是迄今发现的记载喀喇汗王朝征服于阗战争最详细的史料。全文如下:

(前缺)早者,都头阴会宾至,伏蒙皇帝陛下特降宣谕,兼惠信物,不任感铭之至。兼闻:西太子领大石兵马来侵大国,动天动地,日月昏沉;致(至)于马甲人甲,刀枪斧钺,实填人怕。直回鹘、葛禄及诸蕃部族,计应当敌他不得。窃知皇帝陛下,天倍(培)天补(辅),圣得(德)神扶。

若不如斯,德(得)万民顺化?作张良计教,设韩信机谋,不放管界之中,逆头便施作略。如蛾赴火,寻即灰烬;片时似蓬,风吹飞出他方世界贼军大败,兵马桃(逃)生。如此声名,传杨(扬)天下。昔时汉主口口功业,今日恰同。更有代代君王,趁皇帝不及。非论黑衣大石怕怯皇成,直至(自)唐国以来尚惧势力。凡在寰海,忻跃倍多;远近并闻,不任庆快。某忝为甥舅,欢作极深,兼及诸亲,皆增喜悦。必料皇基帝业,万岁千秋;社稷城惶(险),如同初石。金枝玉叶,琼萼仙花,子子孙孙,永无恶弱。唯希皇帝,并通夭下,赋施生灵。应是二州,皆同il辉。(下缺)据家父李正宇先生考证,《表文三》的撰写时间为“开宝三年秋或稍后一些”,而这次战争开始的时间则为“开宝二年之前,即公元969年之前。

上文中的“西太子”指木萨的长子阿里木萨。据穆斯林史料记载,此人于998年1月于征服于阗的战争中殉教。“大石”、“黑衣大石”也即是“大食”、“黑衣大食”,指萨曼王朝。由“西太子领大石兵马来侵大国”句可知,阿里是前期进攻于闻的指挥官,正与穆斯林史料的记载相合;而其所率部队则主要为来自萨曼王朝的穆斯林志愿军。由此可推知,此前萨土克用以夺取其叔父汗权,征服葛逻禄部和巴拉沙衮等地的部队亦同样是以萨曼王朝的穆斯林志愿军为主的。毫无疑问,萨曼王朝的王子纳斯尔从中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于阒文敦煌文献P.5538a是于阗国王写给归义军节度使“曹大王”的信函,内容亦涉及到喀喇汗王朝和于阗国之间的战事,正可与P.4065互相补充、印证:

(前缺)我们已于七月进军Khyesva(沙,即喀什噶尔——引者),该地居民期望归顺。我们的敌人TazikTsunHien(大石国人宗亨)的宝物、妻子、大象,骏马及其它,还有其部下的财物,我们都已献纳于王庭。从那时至现在,我们的兵马一直留镇于Sichun-Taikuati(西冲大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