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武田
一、P.4049白描稿概况
.P.4049白描画稿,现藏于法国巴黎国家图书馆。对于该白描画稿,之前学界多有研究,最早注意此画稿的是饶宗颐先生,在《敦煌白画》中刊布了图稿,并作了说明,只是没有认识到其中除文殊之外四人的身份。⑴《敦煌遗书总目索引》定名“文殊师利像”;u]《敦煌宝藏》定名“文殊师利像”;[3]施萍婷先生定名“文殊师利像”。[4]最早认为P.4049为“新样文殊”的是荣新江先生,作为敦煌新样文殊画稿,荣先生多次有深入之研究,对我研究该画稿有极大的启发意义。[5]后来孙修身先生也认为P.4049是“中国新样文殊”,结合相关资料与日本文殊三尊与五尊像进行了比较研究。[6]赵声良先生在研究莫高窟61窟“五台山图”时,注意到该白画,定名为“骑狮文殊和佛陀波利见文殊菩萨”。m张惠明先生从“五台山文殊信仰的绘画在图像上的演变”的角度有所研究。[8]作为敦煌画稿,胡素馨女士在研究中没有注意到该白描画稿。
结合荣新江、孙修身二先生之研究,经过仔细的考虑,笔者也认为二先生以“新样文殊”论是可取的,因此本文笔者也以“新样文殊”论之,又考虑到以上二先生一致认为该白描画稿应是敦煌石窟“新样文殊”的粉本画稿,并特别与莫高窟220窟“新样文殊”有关,我们也持相似意见,因此定名P.4049《新样文殊画稿》。
作为敦煌“新样文殊”画稿,首先让我们对P.4049画稿内容定名“新样文殊”,主要的依据就是莫高窟220窟相类壁画之题名。1975年10月敦煌文物研究所对莫高窟220窟的重层甬道进行了整体搬迁,露出了底层壁画,新剥出的壁画中,位于甬道北壁的是中间一铺文殊变,左右两侧各画一题材为“南无救苦观世音菩萨”、“大圣文殊师利菩萨真容”两身立像。中间文殊变画面,主尊文殊正面像,端坐于狮背髙莲花座上,左手胸前,右手持如意,作一介绍(图1):
画面中画五尊像并一狮子,分别是为骑狮的文殊菩萨、驭狮于阒国王、善财童子、佛陀波利与圣老人。
文殊菩萨戴高花冠,饰花带,身着袈裟,二手屈置胸前,作说法式,骑一狮子上,坐于雄狮背的莲座上。狮子张口回首扬尾,向前行状。于阒国王位于左侧,一手执缰一手拿鞭;于阗国王作老胡人形,高鼻深目,头戴风帽,身着衫袍,足登毡靴。善财童子位于狮前,作童子形,二手捧一香炉,顶椎髻坦腹,身着衣有帔带。
画面左侧上部,即文殊像前咯上画佛陀波利与文殊老人,佛陀波利作老年胡僧形,长眉,身着紧身短袍衫衣,裹腿,作远行状,右肩挂一斗笠,腰间检一瓶子,胸前一拐杖,屈臂,双手合十,面对文殊老人作礼谒问询状。文殊老人戴风帽,身着长袍衫,长须,端立,屈臂,右手作恣,左手执一拐杖,作对佛陀波利讲话状。头戴花冠,身天衣帔带,画身光项光与头光,化现道道光芒,头顶华盖;文殊左侧题名南无大圣文殊师利菩萨”。狮子四蹄踩莲花上,流云乘托回首前行状;右侧的驭狮者为于阒国王,为一青年形象,络缌胡,恣态丰盈,双手执缰,头戴红风帽,身着衫,足蹬高筒毡靴,站立流云上,上侧题名:
大圣感得于阗普观受持供养......国王于......时善财童子位于左侧,梳双垂髻,上身半裸,绕红帔带,下身着红裙,绿腰围一圈,面部清新可爱,屈身合十礼拜文殊状,站立云上,没有题名。画面下部中间为发愿文题榜,两侧画二托花盘坐莲花座上供养小菩萨像。其中发愿文题记墨书十四行,从右至左内容为:清信弟子节度押衡守隋军[参]谋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国子祭酒兼御使中丞上柱国浔阳翟奉达,抽减贫之财,敬画新样大圣文殊师利[菩]萨一躯并侍从,兼供养菩萨一躯及[救苦]观世音菩萨一躯。标斯福者,先奉为造窟亡灵,神生净土,不坠三涂之突;次[为]我过往慈父、长兄,匆(勿)溺幽间苦难.长遇善因;兼为见在老母,合家子孙,无诸灾阵,报愿平安,福同萌芽,罪弃涓流绝笔之间聊为颂曰:大圣文殊,瑞相巍巍,光照世界,感现千咸。
于时大唐同光三年岁次乙酉三月丁已朔廿五日辛已题记之耳。
由画面内容并发愿文可知,该画成作于后-同光三年的925年,是由当时敦煌着名天文历史学家翟奉达出资绘画,画面下部有翟氏家族翟奉达亡父、亡兄及弟、亡孙、亡男等供养人画像并题名。220窟是敦煌着名的“翟家窟”,西壁龛下有明确题记“翟家窟”三字。由相关文献如220窟翟奉达墨书“检家谱”、“翟氏残碑”并220窟贞观十六题记等可知该洞窟最初由翟通建于初唐贞观十六年642年至龙朔二年662年间,一直到五代同光年间仍是翟家经营洞窟,有家寺性质。
需要指出的是,从画面中的各题名并发愿文内容,我们发现画面中题名文殊变右侧的立菩萨像“大圣文殊师利菩萨真容”之题名,原应是设计题名现看到的文殊像前左侧“南无大圣文殊师利菩萨像”处,就是说二题名刚好被写错了位置,因为从画面内容与发愿文看,主尊文殊像前题“大圣文殊师利菩萨真容”更合适。即使如此,如右侧立菩萨像题名“南无大圣文殊师利菩萨”,虽与左侧“南无救苦观世音菩萨”相对应,但是仍与发愿文中“兼供养菩萨一躯及救苦观世音菩萨一躯”所记不相一致,而且也就出现重复文殊菩萨像的情况,较为特殊,似乎是书题榜者之错误之作,这种情况在敦煌洞窟壁画中多有见到,公维章学兄有专文研究说明,可供我们参考。
二、“新样文殊”的基本绘画特征及其历史考察
我们可以从画面内容与发愿文中知道,该“新样文殊”画像的基本内容特征是,文殊骑狮,身放千光,于阗国王驭狮,善财童子参拜。下侧二供养小菩萨像不应作为“新样文殊”画面内容与特征。其中的文殊与于阒国王均有题名,善财童子不具题名,但是身份确切无疑。这样似乎表明作为在以愿文中称作“新样文殊”者是为文殊三尊,如同此画面。相同的内容我们在藏经洞发现藏于英、法、俄、北京等地敦煌版画中多有见到,画面内容与220窟新样文殊基本完全相一致,只是由于版画版面小而省去了文殊顶上之华盖,不作为区别。版画中的文殊菩萨像也是骑狮正面像,背光项光头光,光芒四射,花冠,身着天衣,左手胸前,右手执如意,坐狮身上莲花高座;狮子四蹄踩四莲花,回道前行状,流云之上;于阗国王位于右侧,双手执潘,身着四衫,头戴风帽,高筒毡靴,站立流云上;善财童子,垂髻,上身半裸,绕带,下身着裙,有腰围,屈身合十礼拜文殊,同样站流云上。画面右侧题大圣文殊师利菩萨”,右侧题:“普劝志心供养受持”。
画面下为愿文说明:
此五台山中文殊师利大圣真仪,变现多般,威灵巨测,久成正觉,不舍大悲隐法界身,示天人相,与万菩萨住清凉山,摄化有缘,利益弘广。思惟忆念,增长吉祥3L敬称杨,能满诸愿。普劝四众,供养归依,当来同证,菩提妙果。《文殊师利童真菩萨五字心真言》:“阿工口罗跛左曩”《文殊师利大威德法宝藏心陀罗尼》阿味哕眸怯左络”。对此像前,随分供养,冥心一境,专注课持,回施有情,同归常乐。[u]
由此,该类文殊菩萨版画,在画面内容与人物组成并细节上均与220窟新样文殊完全一样,别无二致,因此命名藏经洞大量该类版画为“新样文殊版画"是完全可以的。同时对于该类版画的时代问题,由于有大量的同类版画有明确的曹元忠发愿题记,因此该类也当不例外,学者们也持相同时代意见。因此似乎表明较早的同光年间的220窟“新样文殊”对较晚二三十年的“新样文殊版画”的影响作用显而易见,后者完全是照搬了前者,并作为粉本画稿雕版而成。而且需要引起我们特别注意的是,此类“新样文殊”版画在藏经洞发现至少有五十余幅,单就P.4514中就有32幅之多,足以说明此类造像在曹氏归义军时期之流行,表明了“新样文殊”信仰在当时之兴盛,对此后文有详细讨论。
“新样文殊”之“新样”,敦煌文物研究所在原报告中所指出其粉本来源于于阒,且有三个基本的特征,一是文殊为单独出现,而-般传统所见文殊与普贤必定一同存在;第二方面,文殊造像中常见的控狮者为昆仑奴,而新样中则改为于阒国王。第三,文殊像为正面像,而一般常见则为侧身像。这也是我们在以上几类新样文殊中所见的现象,证明当初的论断是有一定道理的。只是部分因素或有所歧义,或有不合此定义者,同时要考虑更为复杂的因素与更多造像存在的情况。荣新江先生对此只是不同意新样文殊的粉本来自于于阗,而是由中原五台山传人。[12]在这里特别要交代说明一点,孙修身先生对此定义“新样文殊”除肯定于阒国王出现外有全面之驳论,认为新样文殊最早出现于盛唐,主要表现的是中国民间传说文殊化贫女故事,仍基本与普贤一同出现。[13]孙修身结合四种大量文殊造像得出的结论自有其道理所在,如是否单出问题,笔者也认为的确仍以对称为主;另像之正侧面与否,也不是新样之特征。这些也都在P.4049画稿与我们后面的讨论中得以体现。其实作为新样文殊之特征,主要是于阒国王、善财童子,以至佛陀波利、圣老人的出现,亦即文殊三尊与五尊像。
文殊造像中出现于阗国王并善财童子,文献依据是北宋清凉山大华严寺坛长妙济大师延-所撰《广清凉传》并中“菩萨化身为贫女”条
大手灵鹫寺者,九区归响,万圣修崇,东汉肇基,后魏开拓。不知自何代之时,每岁首之月,大备斋会,遐尔无间,圣凡混同。七传者,有贫女遇斋赴集,自南而来,凌晨届寺,携抱二子,一犬随之,身余无赀,剪发以施。未违众食,告主僧曰:"令欲先食,遽就他行。”僧亦许可,令债与馔,三倍贻之,意令贫女二子俱足。女曰:“犬亦当与。”僧勉强复与。女曰我腹有子,更须分食。”僧乃愤然语曰:“汝求僧食无厌,若是在腹未生,曷为须食。”叱之令去。贫女被呵,即时离地,悠然化身,即文殊像,犬为狮子,儿即善财及于阗王。五色云气,霭然遍空。因留苦偈曰苦瓜连根苦,甜瓜彻蒂甜,是吾起(超)三界,却彼(被)可(阿)师嫌。”菩萨说偈已,遂隐不见。在会缁素,无不惊叹。[M]
而佛陀波利与文殊老人故事则见于《佛顶尊胜陀罗尼经序》和《广清凉传》、《宋高僧传》等佛教文献。主要讲的是文殊菩萨为了清戒而化为老人,为从厨宾前来参礼文殊五台山之教授旨舄,使佛陀波利又返回而取来《佛顶尊胜陀罗经》。
特别说明一点,在敦煌文物研究所的报告中认定“新样文殊”之“新”除上述几个方面外,文殊正面像也作为一因素。我们认为不妥,因为敦煌洞窟壁画中的文殊像中正面像者早在盛唐148窟、中唐111窟、榆林窟五代第6窟,并一些回鹘重修洞窟中多有见到,主要是由于位于小窟的龛二侧或门二侧,位置空间太小,因此无法大规模表现,只有简单绘画,甚至有的把狮子也画成正面,纯属空间的处理。
三、画稿与壁画、绢画、版画等其它“新样文殊”绘画的关系
作为比较的结果,我们发现此二种新样文殊与P.4049画稿之联系与区别,从画面相同之处来看,都有三尊像中的骑狮文殊、驭手于阒国王、参礼的善财童子,P.4049画稿明显地多出了佛陀波利与文殊老人二身像。除此之外,比较发现,P.4049画稿中三尊像是与220窟、版画有细节的明显不同:
1.文殊冠饰不同,P.4049画稿中为垂花饰之髙花冠较为特殊;同时文殊在画稿中不拿如意。
2.于阗国王画稿中一手执缰一手执鞭,另二类画中无鞭。
3.画稿中于阗国王为一老者形象,而另二类为青年形象。
4.画稿中善财童子无论从衣着、手执物、身姿等均与另二类完全不同。
5.按照常理并和在其它敦煌画稿中的发现,作为敦煌壁画底稿,只有减少经变画中人物的可能,而没有见到增加人物的情况,更何况是增加二个非常有故事来源并有真名真事的二身人物,在画稿中存在而不在壁画中反映,难以理解,也无法合理解释。
虽然一般情况下,作为洞窟壁画底稿或其它画稿,是不能过分求细的,但我们之所以对此画稿的细节作如此区别,一是因为画稿中人物的细节描绘均十分清楚,并不是其它一些画稿中那样只作特征与大概的交代,二者出发点有本质的不同之外;二是作为新样文殊画稿,因为画面人物的简单,只有本尊像,没有其它经变画那样复杂的人物关系与景物配置,因此下如画稿中显示的那样,人物是要一~详细交代的,而不是提示性的说明;三是因为通过以上对220窟“新样文殊”与藏经洞“新样文殊版画”的比较,二者的完全-致性,表明这一造像题材人物配置的一致性与严格性,是不可以随意变化的。因此鉴于以上原因,我们还是认为P.4049《新样文殊画稿》与220窟新样文殊及藏经洞新样文殊版画的本质上的不同,由此我们并不同意荣新江与孙修身二先生认为该画稿为220窟新样文殊粉本画稿的意见。
但是作为文殊变,综观敦煌石窟中的文殊变,结合潘亮文先生的研究,[⑴我们知道文殊菩萨像虽然早在西魏285窟就有,但是作为经变画形式出现,最早是在初唐时期如220、331、332、340等窟,文殊变的基本造像是文殊骑狮,有随从眷属并供养菩萨等人物,或以普贤变对称出现,或单出。到了盛唐时代,如148、172二窟为代表,文殊变与普贤变对应出现,148经变画中文殊骑狮,牵狮人昆仑出同,并在前侧出现一礼拜僧人形象,同时文殊菩萨像身光光芒,整个人物均画在流云上,与220窟新样文殊有相似之处。172窟经变画造像比148窟的有更多的人物出现,为以后大型文殊变的了出现奠定了基础。到了中唐是文殊变成熟到成型的时期,基本特征是文殊骑狮,有牵狮昆仑奴,前有供养小菩萨,二侧或后部有供养菩萨并天人神众作为随从眷属,画面间山水云彩的表现也较为丰富,而且文殊变一定是与普贤变对称出身,二主尊一定是相对而视,其中如112、231、159、200、榆林窟25窟等具有代表性,同时这一时期配合文殊变的五台山图屏风画也出现了,如在159,361等窟。到了晚唐时期,文殊变的基本特征是与中唐相一致,延续了前期的形式,只是随从眷属显得更多了一些,如9窟等,应该说晚唐的敦煌文殊变已经成为定式。这种定式也发展到五代宋曹氏归义军时期,如代表洞窟为100窟。只是这一时期以220窟为代表的新样文殊的出现,表明了另一种形式的文殊图像的流行,也在藏经洞绘画中得到进一步证实,同时在榆林窟32窟较为特殊的文殊变中也有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