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日本的经验看中国泡沫经济的危险
主讲人：高柏（北京大学教育学硕士、普林斯顿大学博士、杜克大学社会学系教授，主要研究领域是经济社会学、比较历史社会学、组织理论、比较政治经济学和国际政治经济学。主要著作有《经济意识形态与日本的产业政策》、《193l—1965年的发展主义》、《关于日本的经济悖论》、《繁荣与停滞的制度性起源》，《1931一1965年的发展主义》1991年由剑桥大学出版，获得了1998年美国大学出版社协会颁发的最佳图书奖。）
主持人：沈原（清华大学教授、社会学系副主任）评论人：刘少杰（吉林大学教授、社会学系主任）策划人：李楯（清华大学当代中国研究中心教授、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社会政策研究所所长）
时间：2004年3月11日
现在开讲
从题目上可以看出来，这是一个跨学科的报告，包括国际政治经济学，包括交易成本理论，包括交易人成本理论，也包括企业治理和产业政策。
从2003年中国经济的过热讲起
我从中国经济在2003年的过热讲起。2003年尽管有SARS的影响，中国GDP增长率仍然达到了9.1％。国内的学术界以及决策部门一直在辩论，我们的经济到底有没有过热。我认为，直到目前为止，对中国经济进行研究的学术界、决策层，多数对国际因素之于中国国内经济运行的影响没有给予足够的注意。当然，他们注意到的国际因素有很多是涉及外贸的，但是对积极方面的注意要比消极方面多。我通过一个简短的国际政治经济学理论简单的推导，加上简单的统计数字来说明。
关于2003年经济过热问题的辩论中，大家的焦点集中在热还是没有热，几个点过热到底等不等于全面的经济过热，怎么处理。对于为什么会过热没有进行比较深入的追究。大家提到投资过快、银行的信贷增长过快，而没有再问钱从哪儿来。所以，我们根据上面这个推导，结论是中国2003年经济过热，所谓“超出异常”，这个词很关键。在过去几年里，中国经济一直以7％的速度在增长。到了2003年，一下子达到9.1％。我主要想解释的部分是超出那部分，而不是它自然延伸的那个增长率。那部分简而言之，就是完全受美国政府汇率政策的影响。
下面我通过一些数字，用一些理论上的逻辑把它们连接起来，看美元本位制对中国2003年经济的作用。
大家知道，布什政权为了大选，从2003年开始一直在执行一个让美元走低的政策；再加上他为了显示经济方面的政绩，一直在减税。美国的减税政策确实引起了经济的恢复，消费者信心也开始回升。但是恢复的结果，是等于把2003年美国对外贸易的逆差推到了历史新水平，达到4800亿美元以上。同时，美元走低的政策着眼点主要在于，贸易出口会帮助美国赢得更多的国内工作机会，这样人们能找到工作，到选举的时候，对布什总统的表现就会比较满意。
中国的经济受到两个有利因素的影响：第一，人民币与美元挂钩。2003年美元对欧元贬值17％，对日元贬值14％。既然人民币跟美元挂钩，中国产品在美国以外的国际市场，由于大幅度的贬值，中国产品的价格相对下降了很多。所以中国的产品就更有竞争力，这是我们2003年的贸易顺差上涨了40％左右的部分原因。第二，由于减税和美元走低的政策，使得美国经济开始恢复。美国人的购买力大增，所以，美国又买了更多的中国产品。这两项加在一块儿，外贸的增长率将近40％，外汇储备增长了40.8％。与2002年相比，我们的外汇储备净增长大概是1950亿美元左右。
这些跟中国的经济过热是什么关系呢？大家知道，中国是严格管制外汇的，出口企业在国际市场上赚取的美元，必须到指定的银行换成人民币。中央银行要出多少钱把多出来的1950亿美元买回来呢？大概是15000亿人民币。而2003年银行新增贷款数字是多少呢？12000亿。把这两个数字一比较，很清楚，银行信贷扩张的钱哪儿来的？
就从这儿来的。就是说除了正常的货币发放，去年我们的美元外汇储备一下子增加了这么多。由于我们的外汇管制，中央银行必须把它回笼，换回来以后，就对中国的银行系统突然一下子注入了这么一大笔钱，就导致了基础货币的发放突然增大。增大了以后，银行就比较痛快地大量地向外边发放贷款。发到哪儿去了？房地产、钢铁、汽车，这就是几个产业产生过热现象的一个原因所在。
如果我们上述的结论或者推论可以大致成立的话，这里边就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美元本位制为基础的现行国际经济秩序，到底对中国经济或者未来十年的中国经济有哪些影响？我先来简单地谈一下美元本位制。
美元本位制隐含金融风险
为了讲清楚美元本位制，必须把美元本位制和过去的金本位制，以及布雷顿森林体系下的黄金美元本位制进行比较。结论是什么呢？就是现行的美元本位制本身，就包括着制造经济泡沫的一个内在的因果机制。在金本位制底下，各主要国家的货币与黄金直接挂钩。一个国家的国际贸易，实际上等于黄金存储量的进和出，当然过程中会有一些变化。你只要买东西，你付的实际上是黄金，因为黄金跟本国货币是有等值关系的，是挂钩的，而且是固定的。在这种体制下根本不允许一个国家的贸易顺差能够长时期地持续，因为一旦黄金储备大量下降，国内的价格就要跟着下降。跟着下降以后，在国际市场上，这个国家的产品就会变得更有竞争力，实际上有个内在的修正机制。这个东西在布雷顿森林体系下基本大致相等，在那个体制下，35美元等于一盎司的黄金，各国货币都跟美元以固定汇率挂钩。各国的中央银行可以储备黄金和美元，可以随时把他们储备的美元拿到美联储换成黄金。在这种体制下，实际上等于是说美国的黄金储备加上各国其他中央银行的黄金储备，最终还是对一国的国际收支有约束作用。
到了1971年，尼克松发现不行了，美国的黄金储备已经受不了。为什么布雷顿森林体系最后会垮台？是因为布雷顿森林体系里边有一个隐含的内在矛盾，这个矛盾被一位耶鲁大学教授发现。1961年，这位教授发表了一篇著名的文章，指出在布雷顿森林体系下，所有国际金融体系完全依赖各国对美元的信心，但与此同时，其他国家的货币可以贬值，美元却不能贬值，因为美元一旦贬值就会影响全世界对国际金融体系、金融秩序的信心，整个国际金融秩序就要出大的问题。他说，或者我们再找出另外一种方式解决这个问题，或者这个体制早晚垮台。结果十年以后美国就顶不住了。
经过两年的所谓过渡性，1973年各发达国家同时采取浮动汇率。所以，以黄金美元本位制为代表的布雷顿森林体系就彻底完结了。1973年第一次石油危机期间，石油价格上涨400％，对发达国家的生产和经济造成巨大冲击。因为能源作为第一生产要素，如果价格上涨400％，可想而知，这些国家生产的产品在国际市场上要卖多高的价才可以把成本赚回来。当时石油输出国赚取了大量美元，他们没有任何办法能进口等量美元价值的货物，以取得他们本国的国际收支平衡。这样，在整个国际经济中就出现了严重的不平衡。一方面石油输出国有大量的美元；另一方面主要发达国家都面临着破产的威胁。
因为大量的负债，发达国家为了维持生产，要大量进口石油，可是石油价格增长400％，要继续维持再生产，必须负债累累。这时美国跟其他发达国家约定，任何一个国家不得采取单边行动去跟石油输出国谈判，因为一旦谈判导致国际市场石油价格的进一步高涨，更要完蛋了。同时，美国自己却偷偷地跟沙特阿拉伯谈判并达成了一个协议：第一，允许沙特阿拉伯在公开市场以外秘密购买美国政府发售的政府债券；第二，在国际市场上石油输出国必须以美元对石油标价。结果就完成了所谓的“石油美元循环”，石油输出国通过石油贸易，赚取了发达国家大量的美元。与此同时，发达国家一下子出现了大量的贸易赤字，尤其在西欧为了扶持石油国家实行了大量赤字的财政。储蓄不够，就以政府债券的方式把石油世界的美元再给吸引回来，这就叫“石油美元循环”。借此奠定了美元本位制的基础。
从石油危机开始，由于石油继续以美元标价，就成了全世界继续外汇储备纯美元的一个重大理由。这个过程中重大的变化是什么？1973年以来的美元本位制，跟以前的美元黄金本位制和金本位制下的黄金本位制最大的区别是，原来存的每一美元的背后都有相应的黄金在支持，而现在没了。没了以后，它的结果是什么呢？美元被世界各国拥有的发行数据显示，到了1973年以后美元发放以特别快的速度增长。为什么？
因为用不着黄金支持了，可以印票子了。只要印票子，有人相信，那个票子还值一美元，就可以卖出去—通过美国政府债券，通过美国企业债券，通过股票。所以，美元本位制本身就隐含了金融危机的风险，就导致了美国可以靠借债过日子，美国是世界上唯一可以靠借债过日子的国家，别的国家不行，是因为它有关键货物的地位。
造成产生金融危险是第一个方面。美国本身就大量地靠发行美元、发行政府债券，包括企业债券借钱过日子，根本没有背后的实物支撑，美国发行的美元没有黄金的支撑，美国发行的政府债券没有储蓄的支撑。如果有朝一目大家抢着都要卖美元，卖债券，就完蛋了，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与此同时，这样一种体制对于对美国贸易有巨额顺差的国家，又产生了第二个制造金融风险的机制。因为如果一个国家有大量对美国的贸易顺差，这些顺差的部分要拿回本国；就像我刚才用中国的例子讲的一样，拿回本国后，必须用发放本国货币的方式去换取等额的美元；这样就给本国的银行系统突然注入大量的额外基础货币，这就是导致金融扩张的一个基本条件。所以，也就是说到了2003年，中国第一次看到了美元本位制对我们的影响有多大。很多人会问，我们在美元本位制下过了这么多年，过得挺好，为什么现在就有风险，而且风险越来越大？
第一，我们对美贸易顺差越来越大。按美国海关的统计，2003年已经达到1250亿美元，按照中国自己的统计，也是500多亿美元，因为有个香港因素在里边。贸易顺差首先必须到了一定的规模，把这个规模等额的美元换成人民币，对中国银行系统货币的发放才有明显的影响。如果额度很小的话，影响不大。
第二，从2003年开始，外国政府第一次要求人民币升值。从2004年1月份起，华尔街巨头接二连三访问北京，要求开放资本账户。为什么中国在改革开放的25年里一直发展比较顺利？因为虽然布雷顿森林体系垮台了，但中国政府的政策制造出来一个模拟的布雷顿森林体系：其一，我们实际上等于有一个固定汇率，虽然我们叫‘‘有管理的浮动汇率”，而浮动汇率的定义本身要求必须是由市场决定的汇率才叫浮动，否则叫管理，不能叫浮动，只能是说有微调的固定汇率。其二，我们没有开放资本账户。
这两条实际上恰恰是日本和其他发展中国家，在布雷顿森林体系垮台之前获得经济迅速成长的根本条件。中国是得依靠本国政府的政策，创造出来这么一个类似于布雷顿森林体系的环境。所以，我们就没问题。但是从去年开始，国际的压力已经要求我们改变，两方面都要改。这里边问题就提出来了，如果改变了，会对中国有什么样的危险。下面我就讲一下通过布雷顿森林体系垮台对日本到底产生了哪些威胁，来反观中国会面临的威胁。
布雷顿森林体系垮台对日本产生了哪些威胁
首先，我们解释日本经济为什么会获得高速成长、为什么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产生泡沫。大家从这个图上可以看出，下边的弧线是86国投资的平均曲线，上边黑格的曲线，是日本的投资曲线。这一看就明白为什么会有日本经济的高速成长，为什么日本有泡沫经济，是它的投资率远远超过其他86个国家，只要有投资，有人往里砸钱，就创造就业机会，经济当然成长，很简单的道理。说白了，问题最后的实质在于，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制度，最后让日本投了这么多钱。
我在2001年出版的一本书里，解释了为什么日本成功地获得了经济的高速增长，到了80年代末，整个泡沫经济又垮台。我还是把结论先给大家。简而言之，日本之所以有经济增长，之所以有泡沫经济，关键在于它是一个重视协调、轻视监控的企业治理模式。这种企业治理模式在投资方面导致的结果是银行在信贷方面、企业在投资方面的过度竞争。过度竞争导致了日本企业的投资远远超于86国平均水平。大量的投资，既是导致经济高度增长的最重要的原因，也是导致后来泡沫经济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