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送你离开,千里之外
谢亭送别
许浑
劳歌一曲解行舟,红树青山水急流。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恸,一霎时,在酒醒之后。
唯有恸,霎时涌上心头,在酒醒之后,就像满天风雨霎时落下。
独上西楼,那是李煜的事,独下西楼,只有许浑才知道,人已不在身边。诗家说许浑诗“清丽婉转”,可是并不适于这首。何尝婉转?
情就在满天风雨里,一霎时拍打而来,一霎时忘记一贯的婉转,就像《战国》里的钟离春,取信于齐王方能陪孙膑出征,终于在前一夜奉献给齐王这处子之身,翌日,在晨光中走近孙膑的门,一霎跪在他面前,双泪垂,唤一声先生。一霎的跪,才托出心底硬生生的疼;一霎的风雨,才知道自此要孤独度日。
在唐诗的坐标图中寻找这一天的许浑并不难。横轴为年号,纵轴为地点,当公元838年的秋日与安徽城北的谢公亭交会,你正承满天风雨独下西楼。那一刻,一定也想起天宝年间和安徽泾县桃花潭相交之点,想起738年春天的清晨与渭城客舍的交会,想起741年的深秋与吴地芙蓉楼的交会,千尺潭水,漫天杨柳,一片冰心,离开的人和相送的人都在同一时空里互剖愁绪,倾诉衷肠,没有人知道人走后的心情。只有一次,当李白站在黄鹤楼上凝望孤帆远影时,长江只还给他一片水天相接,他在楼头到底立了多久,直到孟浩然流离到视线之外。唯见长江天际流,大概一生豪放的李白在人走后也不会怅然若失。而许浑知道,无法抑制思念,霎时,铺天盖地而来。
这等强烈,何尝婉转?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切一触即发。
然而,这一天的情景呢?最初是送别的曲子唱了又唱,解舟自兹去,在青山红叶中渐行渐远。不是安西,不是洛阳,不是扬州,不知到哪里,总之在千里之外。
你去哪儿,对我有什么意义?我所难过的,只是你的离去。
于是,我还可以欢歌,还可以把盏千觞,还可以看你在山水间顺流而去。
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明明是春色如许,江淹却伤心几何。因此,劳歌欢快抑或山水明丽,都只叫人徒增寂寞。
“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倍增其哀乐”,白石道人姜夔如是说。
这一天有两处景致为许浑的离愁画龙点睛,劳劳亭和谢公亭。
《孔雀东南飞》说:“举手长劳劳,两情同依依。”焦仲卿和刘兰芝末了还是要分别,一地忧伤。因此有“劳燕分飞”这个成语。
劳劳,忧伤至极之态。三国时东吴建了这样一座劳劳亭,沾染着人文色彩,成为金陵送别的最佳场所。尔后,劳劳亭又易名为“望远楼”,宋代元嘉年间又更为“临沧观”。你看,多么俗气的两个名字,怎可与“劳劳”二字相比,“望远楼”这三字哪儿都可以有,“临沧观”更有时下兜售临时景点的嫌疑。也有人说,亭建在一座山上,山叫劳劳山,因称劳劳亭。不管怎样,代有送别的佳作起于劳劳亭。
唐李白说:“天下伤心处,唯有劳劳亭。”又说:“金陵劳劳送客堂,蔓草离离生道傍。”
唐皎然说:“劳劳亭上春应度,夜夜城南战未回。”
明张回说:“劳劳亭次别,无计共君归。”
清郑板桥说:“劳劳亭畔,被西风一吹,逼成衰柳。”
“劳劳”二字,久而久之成为送别的符号。古人送别又有以歌相送的习俗,劳歌,就成了送别之歌的代称。劳歌一曲,缆解舟行,许浑眼中是一种匆遽和无奈。他唱的劳歌又是哪一首?身为县长的汪伦组织一干人大唱《踏歌》,声势浩大,民国人一定以李叔同的《送别》
为最,而今再好不过《千里之外》。许浑醉了,或许他就唱着李白的《劳劳亭》,唱着王维的《渭城曲》,什么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人将远行。
还有谢公亭,一座经历了多少离别的小站。那一年,谢公谢朓任宣城太守,相送范云去零陵,就此谢亭别过。
最后还是李白,这样一个谢朓的Fans,说:“谢亭离别处,风景每生愁。客散青天月,山空碧水流。”甚至“送客谢亭北,逢君纵酒还”。反反复复的别离,使得谢亭风景染上离愁。
自谢朓,经李白,到许浑,人间沧海朝朝变,唯有城北谢公亭。
而这一年的许浑又做了些什么?早岁游天台,仰望瀑布,远眺赤城,越中之游让他生方外之思。科场之旅多夭折,后北游塞上,更携书剑客天涯,直到八年后归来长安及第,少年梦成,春风得意。
尔后,仕途始有波折,虽及第,复试却未通过。无奈之下,开始去地方做幕僚。直到838年这一年,他开始忙碌。
这一年,唐代的诗人们境遇各不相同。六十七岁的前辈白居易和刘禹锡同居洛阳城,春天,白居易遥想起江南,红胜火的江花,绿如蓝的江水,遂信手填来词三首:“江南好,风景旧曾谙。”刘禹锡和道:“春去也,多谢洛城人。”这一年,同样六十七岁的李绅并不知道他的“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会出现在千年后的小学课文里。这一年,贾岛六十岁,赏识他“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的韩愈已过世多年,而四十七岁的张祜早因“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名动京华,他希望在梦中与儿时的偶像李白相会,可惜“我爱李峨眉,梦寻寻不见”。三十六岁的杜牧来到宣州,一场大雨把他留在开元寺,他在雨中仰望“深秋帘幕千家雨”,聆听“落日楼台一笛风”。这一年,只有李商隐尚年轻,二十七岁的他刚刚博学宏词科落第,在泾原的安定城楼上感慨万千,下定决心“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不过得失正比,很快,他迎娶了幕主王茂元的女儿,洞房花烛的喜冲淡了名落孙山的恼。
相同的横坐标,不同的纵向值,因此有不同的诗,不同的经历,不同的感慨。
这一年的许浑四十四岁,838年的春天,自南海回到京口的丁卯桥村舍闲居,直到秋天,才去了谢朓当年任太守的地方--宣城,做了宣城当涂县的县尉,很快又提升为县令。这一年的夏天,山南东道的州郡开始发大水,宣城虽幸免,但雨一直下,持续成一场灾难,以致“江村夜涨浮天水,泽国秋生动地风”。
翻检历史到此,才发现那年“满天风雨”是宣城天空常有的姿态。
只是在风雨之前,你送走的究竟是谁?
这一年,崔龟从曾来过宣城,而你正巧作了N多首与崔龟从相关的诗。你们游览谢朓楼、李白墓和敬亭山。李白说:“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你们曾在敬亭山畔对饮,望断芳草斜阳。尽诉友情,直到崔龟从离去。于是,在宣城青山绿水间,当初秋红叶沿江漂流,你们在谢朓当年送别范云的小站把酒尽欢,真不知到底饮了多少酒,甚至忘了怎样送他到行船上,唱过怎样的劳歌,说过什么话,反正行船在满眼的绿和红之间消失。
也许,你送走的就是崔龟从。
我们可以尽情猜想。不管如何想象,乍读这首诗时,心就忽地被“风雨满天下西楼”定格了,相思风雨中,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后来,五代的韦庄评价许浑:“江南才子许浑诗,字字清新句句奇。
十觚明珠量不尽,惠休空作碧云词。”汤惠休是南朝的僧人,许浑也模拟过他的诗歌风格,到如今,惠休的诗大多湮没在历史的烟尘中,而许浑的诗还让人为之一恸。
满天风雨下西楼,扑面而来的恸。
§§§第二节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记得梦见我
梦微之
白居易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草树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两个男人若过从甚密,多少会引起非议。元稹和白居易就属于这样的例子。翻阅千年前两人的诗歌唱和,用心有灵犀、魂牵梦萦来形容最为贴切。有唐一代,论起友情,没有人能超越他们。多少相思、多少衷肠、多少告白、情至痴怨、梦中相会……这种种,而今读来满纸调侃的色彩,直到读到这一句——“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才知道白发如霜的白居易真的思念九泉下的元稹,剥开那些真真假假的痴,以为元稹与白居易前世必定是一对情人。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叫两处销魂。这一双人在这一生真的成为一个时代友情的象征——元白之交。
公元801年,元稹与白居易同时参加吏部考试,均授校书郎,负责国家图书馆古籍整理。走马兰台,初相见,就注定要一生一起走。始以诗交,终以诗诀,白居易这样评价他和元稹的过往。从贞元十八年(公元802年)一直到大和五年(公元831年)元稹去世,从第一次到最后一次历经27年,两人留下了千余首唱和诗作。
第一次赠诗给元稹,在一个秋雨天。“不堪红叶青苔地,又是凉风暮雨天。莫怪独吟秋思苦,比君校近二毛年。”秋风秋雨中,怀念比自己小七岁的元稹,“比君校近二毛年”,尚且是士大夫写诗的一贯口气。元稹回赠得中规中矩:“劝君休作悲秋赋,白发如星也任垂。毕竟百年同是梦,长年何异少何为。”这样的唱和只是寻常,没想到一发不可收拾。
忆君无计写君诗,写尽千行说向谁。没有人懂得元稹对白居易莫名的思念。自见到白居易,这般茶饭不思,那时尚不熟悉,只好临窗而坐,提笔而书,谁知写着写着全是白居易曾经作的诗。思念一个人,会是这样吧,喜欢你说话的手势,揣测你话里的意思,彻彻底底地欣赏;或者,不停地背你的诗,然后写在浣花笺纸上,不够的话再向薛涛索些来。这一次,元稹题在了阆州开元寺的墙壁上,行行复行行,尽是白居易的诗。他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或者你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我写下的你的这些诗。
纵横的思念很快得到答复,白居易在茫茫人海中遇到元稹之后,知道自己找到了另一个自己。你若欣赏某人,很可能是欣赏自己或潜在的自己,或者是前生的自己。白居易的思念是内敛的,他没有像元稹那样把对方的诗题在公众场合,纵然想念,也要隐秘些才好。
于是,他的侍妾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擦洗家中的屏风,白居易边念着元稹的诗,边题在上面。与君相遇知何处,两片浮萍大海中,他感觉自己和元稹是不定的浮萍,而萍聚自然是偶然加惊喜。
思念一个人到露骨,到开始寄托来世。元稹显然比白居易更煽情。他说:“无身尚拟魂相就,身在那无梦往还。直到他生亦相觅,不能空记树中环。”身不在,魂相依,梦相托,直到来生我们还是要相互找寻,找到彼此后不要只记得树中的金环。金环,是认出彼此的凭借。五岁的羊祜发现自己常把弄的金环不见了,他向乳母要。
乳母说:“你从来就没有金环啊!”羊祜不语,他径自到隔壁李家东墙边的桑树中取金环。李家惊呆了,这个金环是他已离世儿子最喜欢的玩物。《晋书》记载了这场来生转世。
找到你,我才知道我是谁,没有你,我一直混沌如初。而所有的转世都要带去一些不舍吧,生怕对方认不出自己。有时认出了彼此,只限于认出,该怎么办?情分真个成了过往,独有一只金环证明你我的曾经。
知今生便知来世,知今生更知前生。元稹和白居易上演了你侬我侬。沣水店头,春日将尽,元稹别过白居易,开始向通州行进。
这次整个一场相见欢:
一别五年方见面,相携三宿未回船。
坐从日暮唯长叹,语到天明竟未眠。
绝对的男闺蜜。
再相见时,元稹去留难自持。“自识君来三度别,这回白尽老髭须。
恋君不去君须会,知得后回相见无。”多年贬谪生涯让元稹心自生怯,他不愿辞别白居易,后回待何期?没有E-mail,没有短信,没有微博,只有诗,千里之外,鸿雁相传,收到你的信,我才心安。
公元815年,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在赴江州途中,他读元稹的诗以解闷,浪打船头,挑尽孤灯,一夜无眠,他写下一首诗寄给元稹:
把君诗卷灯前读,诗尽灯残天未明。
眼痛灭灯犹暗坐,逆风吹浪打船声。
此时的元稹缠绵病榻已久,得知白居易被贬江州后病中惊起:“残灯无焰影憧憧,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日后两人一对作诗的日子,居然相同。
枫叶荻花秋月夜,白居易在浔阳江上听到了精妙绝伦的《霓裳羽衣曲》和《六幺》,天涯沦落人不禁哭湿青衫,他把贬谪的忧伤扩大、再扩大,有多少人帮你分担痛苦,你的痛苦就少几分。元稹是其中顶级的分担者,彼时早已贬在通州做司马。再贬时反倒是最幸福的时光,元稹居绍兴,白居易居杭州。两人隔江唱和:
我住浙江西,君住浙江东。
勿言一水隔,便与千里同。
这首诗在古典的流水中折戟沉沙。聪明不过李之仪,他在长江这悠长的一水间找到了灵感,自将流水漂洗铁渍,认取前朝旧貌,方知如何翻新。于是,《卜算子》传唱到今: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白居易和元稹就在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他们相信,君心我心,此生定不负相思意。到底是患难时真心更真。白居易为他们的友情下了结论:
自我从宦游,七年在长安。
所得为元君,始知定交难。
真个结交定百年。白居易想起韦应物的诗:“升沉不改故人情。”诚如是,他和元稹共同经历过贬谪,却交往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