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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西出阳关——友情(3)

十一年囚居蚕食了健康,却未消磨壮志,第十二年的春天,恩诏传下:许你归来。投荒垂一纪,新诏下荆扉。疑比庄周梦,情如苏武归。柳宗元手中没有汉节,却像苏武一样,魂销诏书前,星夜打马北上,直到衡阳回雁峰。衡阳雁去无留意,正值阳春,所有的大雁都随他一起归来。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他在襄阳等到了刘禹锡,执手相看时,不得不流泪,当时相见各青春,如今青丝成霜鬓。

尔后,最著名的“玄都观桃花门”上演了。再后来,柳宗元也想,如果那年玄都观没有如许的桃花,如果那首著名的《游玄都观》

没有题到道观墙壁上,如果可以掩饰下心中的狂、笔下的蔑,结局会改变吗?“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这首诗成了最炫的话题,桃花成了整个长安城天空最美的姿态。柳宗元把被刷暴的桃花诗读了很多次,他鉴定自己和刘禹锡这次不会有好果子吃。果然,宪宗很生气,下新旨:远点儿贬。“桃花门”主角刘禹锡贬到播州当市长,男二号柳宗元贬到柳州当市长。

虽也震惊,想想应该是意料之中。柳宗元知道当朝宰相武元衡对当年的革新派有意见,桃花诗无疑又得罪了新派权贵,刘禹锡的性子自己最清楚不过,他按捺不住的轻狂随时会轰动一时。留在长安也是凶多吉少,柳宗元这样安慰自己。这一次,柳宗元纵容刘禹锡了,纵然把两人的前途再次断送,因为桃花诗作得太妙,妙到他心里也十分快意。不过现实归现实,刘禹锡由着性子做事,不计后果。播州是今天的贵州遵义,当时绝少人烟,路途遥远,耄耋之年的老母亲如果跟他一起去播州,一路颠簸,有丧命的可能;如果不跟着去播州,留在长安老宅,这一贬不知何时才能准许回长安,这无异于诀别。

生离死别,柳宗元自己就没有这种情况。他的母亲在到永州第二年就因水土不服病逝了,他已经失去母亲,就不能让刘禹锡再失去母亲。

他决定用自己的柳州跟刘禹锡的播州换。对此行为,宪宗不爽到极点,竟然谈条件。一旁的裴度很着急,这位“永贞革新”时就看好柳宗元和刘禹锡的御史中丞一再在皇帝面前说好话,裴度智商很高,话说得委婉,是一位优秀的公务员。他说,陛下,您也在侍奉您的母亲,在行孝道,如果刘禹锡真的跟他的母亲生离死别了,恐被天下人非议,这对您以孝道引导百姓十分不利。宪宗觉得裴度是为他着想,遂把刘禹锡的播州改为连州了。连州就是今天的广东韶关,与柳州接壤,柳宗元和刘禹锡所辖地区紧紧相连。

还有什么比同去同归、同归同去更让人欣慰?元和十年(公元815年)三月,返京后仅一个月的柳宗元和刘禹锡再次离京,远赴贬所。

来路短,去路长。回雁峰矗立天边,等待两人的再次路过。这一次,唏嘘更胜前度。与刘禹锡相交的二十年中,一同拜官,一同谋事,一同遭受贬谪,一同万死投荒,而今却要在衡阳分别了。他彻底认命。

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

伏波故道风烟在,翁仲遗墟草树平。

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

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行行便濯缨。

十年贬谪刚刚结束,以为回到京城后还可以大展宏图,谁知道这次被贬得更远。柳宗元和刘禹锡路过汉代伏波将军马援当年征南的古道,祠庙仍在,却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祠庙前的翁仲石像也被荒草掩埋。

刘禹锡怎会不知道柳宗元的懊恼,他知道柳宗元说“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这是影射桃花诗一事,他完全接受,更感谢柳宗元的宽容,这些年同他风雨兼程。柳宗元则想起长安的老宅,他想在终南置一处田宅,闲来无事,与刘禹锡对饮南山,岂不美好?他想到的一切美好,不知道能否实现?但愿皇恩浩大,许他再回长安。

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歧路忽西东。

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

他许给刘禹锡这样一个美好的约定。

刘禹锡信手写下答诗:

弱冠同怀长者忧,临歧回想尽悠悠。

耦耕若便遗身世,黄发相看万事休。

那些快意书剑的日子已然前生,尚属未来的渺茫耦耕更令人慨然生悲。弱冠春风题同榜,青年同朝啸风云,半生光阴谪路月,相对白发更苍苍,垂垂老矣……有谁,能还给他们当年的壮怀激烈?

已是壮年、鬓发星星的柳宗元和刘禹锡抱头痛哭潇湘畔。

柳宗元把他的余晖都洒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四年柳州刺史,千古芳名流传。柳州,他命中注定的归宿。当扶着老母亲灵柩北归的刘禹锡再次路过衡阳回雁峰,柳宗元去世的书信传到。他峰前恸哭,柳宗元永远地失约了。

与他最终成为邻舍翁的是另外一个人。

四十七岁的柳宗元离刘禹锡而去,五十二岁的元稹离白居易远去,最终以刘禹锡、白居易结为挚友作为结局,他们是真正的邻舍翁。同龄的刘禹锡和白居易晚年一直诗文相伴,不断唱和,那些过往,都似浮云渐远,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他们的晚年,才是最美好的春天。彼此以淡定从容之态向长埋地下的挚友致敬:

我尚安好,无须挂念。

§§§第五节只有安仁能作诔,何曾宋玉解招魂——遇见未知的自己

哭刘司户

李商隐

上帝深宫闭九阍,巫咸不下问衔冤。

广陵别后春涛隔,湓浦书来秋雨翻。

只有安仁能作诔,何曾宋玉解招魂。

平生风义兼师友,不敢同君哭寝门。

纵容一个人和他诡异的行为,往往因为自己也想这样却不能,所以保护着他,就像保护着自己。这一生究竟会遇到多少个自己,答案应该是很少,再加上浮槎来去不相逢,大概只有那么一人而已,孤愤、勇敢、真实、热情、直言、幼稚、落寞、不乌合、不苟且、遗世独立、卓尔不群。这样的自己多么难能可贵,这样的自己还存在,孤独就迟来一刻。

李商隐知道,刘是另一个自己。遇见刘,他潜藏在心底的呐喊才得以释放。也许那个年代的士人都想放声大喊,但他对呐喊的渴望更为强烈。

元和(公元805—820年)后期,万马齐喑的年代。权纲弛迁,王守澄、仇士良这样的宦官相继控制皇权,皇帝沦为傀儡。唐文宗时期,宦官控权达到了顶峰,士人多被控制,却无法控诉,绝对沉默。

而刘,是第一个呐喊的人。他把呐喊写在试卷上:

“陛下何不听朝之余,时御便殿,召当世贤相老臣,访持变扶危之谋,求定倾救乱之术,塞阴邪之路,屏亵狎之臣,制侵陵迫胁之心,复门户扫除之役,戒其所宜戒,忧其所宜忧。既不得治其前,当治于后;不得正其始,当正其终。”

这只是其中一小段。洋洋洒洒,不见得那么有文采的文章最后把矛头指向专权的宦官:我说的奸臣就是你们,我劝皇帝灭了你们,且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敢于把矛头直指当时权势炙手可热的宦官,刘的胆识确实非同寻常。其论述亦切中时弊,“慨然有澄清之志”。因此,刘出名了。士人们感觉到无比舒服,堵在胸口的怨气喷薄而出。沉默久了,就愿意遇到出格的人。

李商隐的快感接踵而来。

更著名的段子是,在复试中,刘被淘汰了。那一年的进士李郃向皇帝陈情:“刘下第,我辈登科,实厚颜矣!”

一句话,把所有上榜的考生都拉下马了。当然,那年所有的榜上有名者都大爱刘,毛主席多年后曾评价刘是“万马齐喑叫一声”,他们渴望这“叫一声”很多年,刘达成他们的夙愿,简直大快人心,因此李郃高举刘是无须商量的,他们也不怕被宦官认定为结党营私的初体验。

刘的呐喊固然可敬,李郃的让贤更让人钦佩,有几人,愿意将进士之位拱手让人,要知道,落得美名极有可能,触犯龙颜不是不能。终于,座主杨嗣复因惧怕宦官仇士良专横未将刘录取。

这样的刘,李商隐深深敬仰。

李商隐并非只会花前月下与女道士幽会,并非只会对着空余一颗果实的樱桃树感叹半日,并非只会徘徊在牛李两党之间难以决断。

除了爱情,他功成隐退、白发江湖的热忱从未消歇。安定城楼之上的那些信誓旦旦从未成为追忆,更不曾惘然。终其一生,他都以茂陵秋雨病相如的姿态渴求每一次待诏金马门。只是,他选择一唱三叹的委婉来表明心志,越是委婉,越是渴望像刘一样,将胸臆喷薄而出。

他做不到的事,刘替他做了。他不再孤独,在心底,他将快意地纵容刘,爱着、供着、宠着、顶着,尽他最大的力量。当他穿着白袷衣,在令狐楚幕府的宴席中与刘隔座而坐时,他尊他为师,亲他为友。

彼此飘零多年,直到大中二年(公元848年)的春天,李商隐奉使江陵,归途中在洞庭湖南岸的湘阴黄陵遇见刘,刘正从柳州司户参军内迁为澧州司户参军。澧州在洞庭湖西北,离澧水入湖处很近,刘正好去赴澧州员外司户之任,两人一南行返桂,一北行至澧。相见时难,刘从会昌元年(公元841年)贬柳州司户,至此已八年,没想到两人在万里之外的楚地相遇,既欢且悲。此时的刘,如同燕鸿振翅初起即遭受狂风摧折,目击白日为昏,风吹浪涌,连山石都摇动起来,而小船摇荡可危。刘所遭受的一贬再贬,让李商隐难以相信朝廷,那些所谓的求贤若渴不过是一种姿态。

唯有难过。细思来,吟出一首诗:

江风吹浪动云根,重碇危樯白日昏。

已断燕鸿初起势,更惊骚客后归魂。

汉廷急诏谁先入,楚路高歌自欲翻。

万里相逢欢复泣,凤巢西隔九重门。

万里相逢,匆匆作别,不想自此再不能相见。

其实,在李商隐的悼诗中,《哭刘司户》并不是最美的一首,但是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让人不得不对这首诗反复诵读。情之至,痛之彻。李商隐终于失去了刘,长久以来储藏在体内的力量消散了。

他失去了他自己,在唐宣宗大中三年(公元849年)的秋天。